第一百六九章:光的暗侧
这是魔女不曾知晓的事实。
她曾以为那个存在于天穹之上的、被天使高歌赞颂的乌托邦,将会存在与魔界相反的、近乎永恒的白昼。
——等她来到神界,才发觉那是错误的想法。并没有什么“永恒”,黑暗无时无刻都蜷伏在光明的影子里,在轮到自身作主的那刻,便持起权杖翻覆上来,戴上那顶无形无貌的冠冕,披上它这身肮脏丑陋的王袍,作为世界的新王继续它的统治。亦在这一瞬间,有生命或是无生命之物,有灵魂之人或是无心智之躯,都将成为夜的子民。至于是赞颂它,讴歌它,抑或唾弃它,贬低它,永远臣服还是决定背弃,这都只是被俘者一厢情愿的“选择”罢了。
“起初,神创造天地。”
雪凌仍然记得那段创世纪的故事,《以赛亚之书》的记载与过去的听闻在脑海缠绕,它们叫闹着、嘶吼着,如同衔尾蛇在不断地咬噬它的躯体,甚至是死死缠绕起她的脖子,终于将魔女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她只是半眯着那双眼睛,用她与生俱来的红瞳紧盯着烛火,明灭不定的暖光覆在面容上,顺着这冰冷无情的面部肌肤,如同虫豸攀上了已死者的脸颊,又在夜风呼号的瞬间彻底湮灭下去,被黑暗完全吞噬在了齿牙之底。
那位神祇,众神的父,创世的主。祂在本初的混沌上创造了世界,将一切不平衡都归为衡定,为无实体之物赋予了边缘。祂带来了光,分割了光明与黑暗,并埋葬世界的混沌,把秩序赋予了他所爱着的世人。从而——不确定化为了确定,无秩序成就了有序,理性吞没了混沌,绝对的“有”覆灭了绝对的“无”,时间、空间被“确定”所掌控。世界上再也没有永恒,因为只有混沌里才存在永恒之物,原初的“一体”终被分隔,在神灵的指尖化为主客。从此之后,混沌死了。
也就是因为祂为世界赋予了边际,用荒诞不实的理性将混沌掩埋,世间的一切造物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人类的灵魂被心之墙壁所阻隔了,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亦没有人能真正找到那被丢弃的肋部。从人诞生下来的那瞬间起,他便会被近乎永恒的孤独吞没,最终埋葬在名为物质世界的那片深海底下。
“无意义。”
她只是呢喃,无视了眼皮底下全然熄灭的烛火,黑暗的轮廓在她眸中清晰异常。或许是早已习惯了魔界那种长年极夜的环境,她能很迅速地揣摩清每一件物品的位置,包括睡在吊床上的天使微微起伏的胸膛,贝雅特莉切一动不动宛若古埃及木乃伊的身姿,一切细节都无法逃过她的眼睛。只是没了灯光,手头的书已经无法看了。雪凌揉了揉自己略显疲乏的眼角,她只觉一股异常的沉甸感正从四面八方拉拽着她的身子,迫使她恍惚站起,红瞳凝视着窗外几近永恒的黑夜,不免陷入了一瞬失神。
于是魔女将帽檐使劲拽下,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趁着夜风微息,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了一丝小缝。伴随着那声仓促的咿呀在耳畔颤抖,不速之客的嗓音立即钻入了脑海,嘶哑如同黑鸦的叫嚣,又显得怪诞、诡异而阴沉,是异常的腔调在已死者的坟墓上盘旋着,迫使雪凌僵硬地直起身,过了半饷才扭过头来。她整个身子都被淹覆在那层阴霾下,和个无灵魂的木偶人似的,用那双死寂的眼睛冷不丁地睨向了声音的方位。
“你要走了吗真是,无聊。”贝雅特莉切盘腿坐在她的吊床上,宽袖里的双手恰巧显露,完全对称地托起她两侧的腮帮子,手的整体都呈现出怪异的漆黑色,像是被浸泡在颜料中而染上了肮脏的斑垢,若有亮色符文深印在肌肤上,在黑暗中竟显得异常扎眼。而雪凌只是点了点头,她半阖眸子、抹去了余光中猩红的残影,只留下一席沉闷的昏黑在她眼底藏匿,直到她伸手将房门推开,大半个身子都沐浴在了真正的夜色里时,身后人才若有若无地将她的口癖重复了声,一动不动像是具石雕似的,在门的后头凝固了亘古。
她于是将门打开,怪异的场景立即倾泻入那双红眸中,带着坚硬如铁的线条凝聚在目光里,甚至使这位阅历丰富的魔女小姐都不由愣住。明明已经见过一次同样的场面,但是……这异常的环境还是让她心感不适。
“奇怪的地方……”雪凌不知不觉压低声音,同样速将帽檐拽下。隔着由石砖砌起的冰冷围栏,她能望到对处镜像般的高楼,那是一层层无意义的复制品凝固在视野中央,携与她所处的这面、围堵成一个宽敞却狭隘的方形区域。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建筑,灰蒙蒙的墙体早已残破不堪,雪凌隐约能窥到天花板半露的钢筋水泥,藤蔓状的植被从每一寸缝隙里侵袭出来,疯狂肆虐着、将这整个建筑物都包裹在它的臂腕间,犹有青苔依附上了墙面,带起说不出的古怪感在脑内盘旋。红瞳的魔女突然感到了失落,她说不出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某个被何人遗弃的“垃圾”似的。
“……”目光扫视着楼底下三三两两的人影,看着昏黑的影子在暗处摇曳,然后便被夜色吞噬,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或许这种建筑物并不是天使所造,而是一种已无价值的遗物,直到有一天被它新任的主人发掘,这才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雪凌摇了摇头,立即否决了这一想法,若它并非天使与神灵的造物,就不再会出现在乌托邦,也不再会拥有这种近乎永恒的“死态”,而是会在几千年后就此垮塌,被自然吞噬,并被现有的存在赋予“短暂”之名。那或许才是真正完美的结果。
夜晚实在是太冷。雪凌不禁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像只寻求庇护的黑猫,在夜幕的包裹中半跪下来,藤蔓正巧勾住她的脚踝,使劲拉扯着、不让她留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若有尖刺扎在她的脚踝上,在肌肤间钉出几道怪异的伤痕,鲜血无止尽地淌下,刺眼的猩红滋润了每一株猖狂的藤。
“将军,有急报。”仓促的嗓音被硬压在了来报者喉咙底下,然后急切地钻入在场众人的耳朵,像是掀起了一阵全由好事者们演奏的交响乐,丑恶而嘶哑的、伴随着尖指在角落里持续不断的刮擦声,此时此刻倒显得恼人万分。阿丽西雅立即回身,军靴的高跟在地面上踏出一道清晰彻骨的回响,伴随着那声不容违抗的命令,那位半跪者迅速将虚饰的假面拽上,等到将军已经彻底分辨出他的身份时,这才轻咳一声,苦笑着歪了歪脖子。
“爱洛卡涅少校已经带兵接近我方营地了。不出意外,她与其余士兵将会在午夜到达。”男人压着他过分细腻的嗓声,回应她的语句利索而简明,那身特制短军服下是漆黑的紧身衣,背后的翅膀被皮带紧束起来,使它根本就无法搅乱空气的流动。将军一手紧挨着巨剑,微皱的眉头许在这时舒展开来,她身后的警卫员依然笔挺挺地直立在那儿,若有眸光在瞳间辗转,为那澄澈若大海的天蓝添上几分喜悦,裹挟着一股淡淡的忧虑,从她的眼角悄而渗出。
“是吗?就让下边人先准备好,到时候我会亲自迎接。”阿丽西雅于是高昂起头,顺便一甩她的单马尾,胸口的魔界葬十字闪烁起了锐利的寒光。她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传令员离开,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对方跟前,绿瞳正巧与男人的黑眸对视。这一举止迫使那位声音纤细的恶魔下意识紧缩,甚至还习惯性地摩挲起了自己尖锐的指甲,虽是不理解这个家伙为何会把视线撇开,将军还是自顾自地抬高声线,带着铿锵有力的话音在男人耳畔回响,“说吧,神界的军队现在有什么动向吗?”
“……距我方队伍在这段时间内的勘察,表面上看,南北两面的军队似乎并未对此战失利有所反应。不过,北边的天使军似乎正打算带一部分队伍前往边境,而南边的军队……看起来,在向着我军方位派兵侦查的样子虽然我们队伍俘获了几个天使,但是,仍然无法得到任何有关神界动向的情报。”他略显仓促地说着,在满腹疑虑的目光藏下愁思,在灯光间止不住地辗转着,然后竟被阿丽西雅毫不留情的眼神硬生生给瞪了回去。
“听这动向,看样子那些家伙是想尽早围堵我方援军!虽然不清楚他们为何不联合起来剿灭我们,但是——现在让我最感兴趣的……”话音不知为何戛然而止,绿发将军若有所思地咬紧牙关,刘海阴翳下、异常阴冷的眸光从瞳间渗透。她于是一转过身,用命令性的口吻道出了句指示。
“传令下去!让参谋长和其他指挥都过来,至于是哪些人,我应该不用多费口舌了吧”那话音铿锵有力地响彻于夜幕,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将一切杂念抹除,坚毅、刚强,焚毁了任何与女子有关的柔意。阿丽西雅忽然举起那把巨剑,她清晰记得从地下室将它带出的那天,本应埋葬的秘密最终还是被那双手挖掘,熟悉到过分的面容映入剑刃寒光里,显得迷失、怅惘,甚至虚假得可怖。“是……!将军。”这时,男子竟在那瞬间使劲抬高了音量,虽然回声依旧纤弱,不过这句应和倒是清清晰晰。
“声音再洪亮点,至少给我再摆出点气势来!”绿发的将军随口说道,她于是放下那把巨剑,若无其事地昂了昂头,这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嗤,“我想——你应该吃饱饭了吧?”
“呃……嗯,好的……!是……将军!”对方许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竟在脸颊涨得通红的刹那将面具戴上,把身子紧缩着、然后急匆匆地转身离开。即使是那么的急切,他的步履仍如同猫儿般轻盈、没有激起一点儿不和谐的音律,眼看繁星已经布满天穹,九重光环一圈圈地延展开,像是圣母深蓝色的外袍在相拥之时覆上,被流水洗淡了它原有的色彩。
“砰——”
大天使安琪拉目不转睛地盯着桌角,看着纯白色的小球在她的眼前摇晃,直转悠了好几圈方才稳住。她于是便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这过分小心的姿势,双眸一只闭起、一只圆睁,从眼白间仿佛要爆出猩红的血丝似的。直到她将球杆迅速顶了过去,看着那纯白小球将目标球推进了桌洞中,伴随着“砰”的一声回响,心里高悬的石头便落了地。这位缺乏阅历的天使长深呼一口气,扛着她的台球杆,在翅膀因喜悦而迅速扑扇的瞬间,漫不经心地转过了身子。
“呦嘻嘻嘻嘻说吧,有什么眉目了吗?”安琪拉龇牙轻笑了几声,她随手摇了摇那根台球杆子,在来者即将开口的瞬间,竟迅速将杆子摁到地面上,像是在甩着拐杖般的、一系列动作却显得异常轻松。对面的天使只是僵硬地站在那儿,她似乎无视了那句问话,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安琪拉手中的杆子,许是魂魄都被这器物一齐勾走。直到长杆尖端戳到了她的额头上,指着同一个区域一连来了好几次猛击,这位高个子的天使突然回过神,她猛一哆嗦、正打算报告些什么,声音却被立即打断在了那句厉言底下。
“跳过埃斯贝尔被俘的那件事情,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再重复就要被说烂了!”这位大天使轻蔑地朝对方瞪了一眼,虽然双方反差强烈的身高使她根本无法树立起威信,面对那报信的天使……就像是孩子在教训着长辈、矮子使起狠话斥责着巨人。橘发天使盘腿坐在地板的垫子上,昂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的种种行动,活像是只被驯化的野鸡——瞧这一副乖巧的反态,完全就不像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黛俄妮修大人。大概,是她神界的伙伴们把这好事的家伙彻彻底底地给驯服了此刻的她正一手搂着箭筒,连着头发的翅膀毫不停歇地扇动着,然后……
等等,你这是在干什么……
“快放下我的斯诺克球!你这个把头发当翅膀的野蛮天使!”未等那传信者开口说话,安琪拉就立即扭头,恶狠狠地叫住了黛俄妮修,这家伙的手甚至还紧抓着那只白球不放,和个多动症的儿童似的、竟将白球随手掷入洞内,伴随着一声极其微妙的回响。在什么东西已经落地的刹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直到安琪拉皱眉用眼神示意身边人说下去,这使那无法明白现状的天使朝四周顾盼了几下,一双黄绿色眸子错愕地睁着,在被安琪拉又一次狠瞪了后,这才加快语速道出一段话来。
“您所指示的方位果然没错,魔族的主力部队确实就驻扎在那里,他们同样派出侦兵,分成了许多个独立的营地,应该是要继续往里推进的样子。距我方天使侦查……魔界所派的最初那支队伍似乎正在赶向着魔族的驻扎地。照这情况分析,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
“是他们总指挥的大本营哟,嘻嘻嘻嘻~”那轻松愉悦的语声立即接过了她的话尾,带着一股龙须糖般甜丝丝的滋味,痛快地轧过那些名为“未知”的单词,甚至在每一寸尾音里拧起了不容置疑,挟起笑意、将身边人的疑虑尽都绞碎。“看样子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哟嘻嘻嘻嘻~不过,安佩尔那边也快要有所进展了吧!”安琪拉扬起了个异常夸张的微笑,她随手把台球杆指向后头,殊不知杆头恰是戳中了黛俄妮修的腮帮子,使她登时感受到了股奇妙的阻力。当然这位讨人厌的天使长还狠心试探了几下,趁着对方并未把这器材当做零食吞了,就迅速把球杆收回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桌角。
“既然他们正派出侦察兵打算向里推进,我就让那些士兵有去无回,然后开开心心地与他们首领碰个头怎么样啊反正他们的具体位置,我始终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时,安琪拉自顾摇了摇食指。她眯眼笑着,一双蓝眸若有若无地窥着袖间微露的手链,趁着那瞬反光、十字架上的名字竟变得模糊、扭曲而万分怪异——这使得她有些踌躇地皱了皱眉,然后迅速转身,抬高了声音、用郑重其事的语气道出一句质询,“那么我问你,关于那个小屁孩有着落了吗?”
“现在还没有得到消息,恐怕……”
“别说了!我知道的。哼,真是麻烦。”这位大天使又迅速地背过身,用毫不留情的话音狠狠驳倒了她的应声,她于是便双手抱臂,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视线余光若有若无地窥着那条手链,纠缠着踌躇渗透进她的眼角间,终被淡淡的灰霾掩藏在了底下。当然,她果断无视了那个满脑子只想着战斗的白痴,于是又一次回头,用那双蓝眸硬是盯着身边人瞪了好久。
“你——”
她死死瞪着,令对方有些错愕地将视线移往了远处,伴随着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在眉心盘旋,这报信的家伙甚至陷入了支吾,她呆呆地后退了一步,僵着嘴巴不知该作何言。未等那天使找到适合的答复,安琪拉就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裙摆,然后便挥起手来,漫不经心的、打了个极其拙劣且随意的响指。
“你是谁来着虽然看上去有点儿面熟,长得还挺一般般的……算了算了,就随你去吧,反正我也没心思知道你的名字。”说着,安琪拉一把拿起她的球杆,她昂首冷哼了声,甚至还抖擞了下自己的翅膀,一双不知窥向何处的眼睛里暗藏锋芒——于是清晰的外物化为了色块,在眸中碾碎、搅混再加以扭曲,像是怪异粘稠的颜料被一股脑儿揉合在下水道里,失魂的狂沙为它覆上了外袍,迷路的黑夜从它的脚踝攀上,渺小的人影从远方赶来了,她就站在疲惫的夜色里,整个人同样疲惫不堪,同行者在黑暗里排成了个浩浩汤汤的长阵,他们互相搀扶着,顶着那副倦怠的面孔,却仍保持着他们的固有队形。
等到这惨痛的场景完全映入她眼中时,绿发将军立马走上前去,她笔挺着身子,鞋跟踏在坚硬的砖石上,清清晰晰的、发出了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响。在拧死的眉心底下、那双绿眸揽及锋锐,呈现一番异常阴冷的表态。刘海忽然被阴风掀起,双眸亦在那瞬微阖,于阴霾掩匿间、竟变得冷酷甚至于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