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六章:晚宴(1 / 2)

魔女红瞳罪 魔女雪凌 5409 字 2021-01-17

第一百三六章

身披袈裟的男人正在狼吞虎咽。

他已经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将热乎的燕麦粥一股脑儿灌进嘴里,咀嚼没几次就咽了下去。那羊角和尖耳倒是显眼得很,灰白短发乱七八糟的,此刻湿漉漉地耷拉在他的额头上,虚虚掩住瞳眸的藏蓝色。魔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手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围巾将半个面颊都藏在了里头,黑暗里似有无形的纤手正依附着她的发丝,妄想把她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那家伙几乎把整个粥碗都翻了个底朝天,一边往嘴中塞入面包片,嚼着嚼着,这才将目光移到善良的孩子们身上。

“各……各位……恩人,感谢……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我感激不尽。”流浪者一边吃着,一边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来。雪凌一直在观察他那缁色僧衣,极其古怪的符文印在一系列砖形图案间,不知是表现了何等的信仰。据说大陆东方的某些部族崇奉着鬼神怪物,至于这种古怪的服饰是否关乎于此,她只能漫无目的地揣测,即使得出的结论并无根据。

“喂喂喂,我说,你到底多久没吃饭了?!吃相丑得和个肥猪似的!”柯奈特在一旁叫嚣,撇着嘴、差点就要扯住那人的衣服来质问他,然而对方却慢悠悠地嗝了一声,当自己把嘴里的面包都咽下去时,这才应道,“孩子,你还记得你多久之前吃过几块面包吗?”蓦然的,那小少爷愣在了那儿,滞怠的瞬间,瞳孔的孔雀蓝显是缩得更小。他最终恼羞成怒地将手拍在桌子上,顺便一把夺过男人的空碗。“啊啊啊!你说什么?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总之,总之,伊诺丝!再来一碗。”

声音在碗底碰到何人手心时戛然而止,等到他的玩伴将其接过,柯奈特便一屁股坐上了椅子,眯眼窥着雪凌的眼睛。他并不是很喜欢那死寂的颜色,诡异、丑陋而空洞得很,并且像这种猩红,总会让他想起那古老的屈辱的历史。这时,伊诺丝趔趔趄趄地把粥盛了上来,柯奈特猛然接过它,却因这实在是太烫,没碰几秒、他就狠狠将碗摁在那男人的面前。

对方激动地瞪大眼睛,举起勺子就要下手。

“请告诉我……你是谁?”没料到雪凌突然发出一句问询,她伸手抬起帽檐,露出大半个面庞来,冷寂的光芒顺着脸颊滑落,带着一股不真实的滋味,此时此刻更像是个冷酷无情的审判者,正质问着那忘却一切的罪人。身着袈裟的男人忽就愣住,直挺挺地放下手中的勺子,在对方身上滞怠了目光。

“……我是谁?不记得了。”半饷后,那流浪者才轻描淡写地应上一声,他所谓的答案藏在模糊含混的畛域里,像是报死虫小心翼翼地蚕食着墙缝,迟钝的不安瘫软在残留的暮色中。“难,难道,难道先生您……失,失忆了吗?”伊诺丝忽然错愕地碎碎念着,显而易见的忧虑藏在他的眼底,惆怅地徘徊一周,便被黑暗牢牢死死地掩饰住了。一旁的柯奈特明显听到了他俩的言语,立马冲上前去,猛拍桌子、试图吸引所有人的眼神。

“既然你不记得名字。那么,我就叫你——就叫你‘羊角面包’好了!不准不服喔。”说着,他还不忘指指那男人的鼻子,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对方并没有在意这种嘲弄的举动,反而笑着说了声“好的”,眯成月牙状的眼睛倒与那讨厌的天使一模一样。“那么,你从哪里来?”当魔女固执地道出下一个问话时,流浪人已经完全陷入了慢条斯理的状态,他舀起一口粥,塞入嘴里品味了很久,半饷才朝向雪凌那边。

“很抱歉,这点我也不记得了。”话音毕落的瞬间,伊诺丝突然接过他的说法,怯懦地道出一句话来,“虽然,虽然您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与家乡,但……但最后一个问题,我,我还是有些在意。”那声音凝滞了许久,或因他的纠结而无法启齿,直到雪凌完完整整地填补了全部,不带情感的冰冷声调彷徨在时间的裂缝里。“……你想,到哪里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霎时凝固——

时间被无限拉伸,可怕到不适当的光芒罩上他的面庞,像是神圣光圈强行贯穿了头颅,将那无主的灵魂撕裂、扭转、溶解、分化,甚至于化为乌有——一呼一吸间似有生命正在流逝。男人以为自己坠入了永恒的死亡,又死而复生,直到他感受到手指诚实细微的颤抖,这才明白自己尚还活着。魔女凝望着他,红瞳是被哀悼者的鲜血染红的宝石,强硬地为那悲哀之灵施以审判。

“到……哪里去……?”那是极不连贯的话音,被流浪者失魂吐露,然后猛地坠入了地狱深渊里。大脑僵硬一片空白,无数电流在虚空中跳跃,恶毒地破坏着他的每一寸的神经。那仅有的记忆片段乍被重组,却又狠狠摔碎在混沌与虚无的浪潮下。突然,男人瞪大了那双眼睛。“高处……星星……对了!哪里能看到星星吗?!”他惊叫着,用力抓挠着自己的发根,仿佛那头发根本不属于自己,可以随意折腾似的。

“星——星星?!”柯奈特小少爷忽然拍了拍桌,他站起身、一脚踩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那行为古怪的家伙。“你,你特么是在侮辱我吗?星星?像魔界这鬼地方怎么能看到星星!!”叫嚷着,柯奈特一把抓起那人的领子,轻轻松松地将他提了过来。流浪者显然没有料到对方有着如此之大的气力,只得干笑着应付他,依然紧攥的左手仍未有松开的趋势。

“那,那个,看星星的话……钟楼!钟楼的高处也许……”一旁的伊诺丝连忙挡在他们跟前,使劲挥挥双臂,力图阻止这场恶行——柯奈特的脸颊在那鎏金色眸中许是有些抽搐。于是,他的玩伴猛然松手,将脑袋狠狠别到一边。雪凌发觉那男人在坐下的瞬间瞧了瞧自己的手心,小花已被他攥得萎焉发黄,最终干瘪瘪地瘫软在了指与指之间。

“这朵花是……?”她似问非问地扭过头去,冷光为红瞳添了一抹格外诡异的色泽,虚虚乎乎地罩在面庞上。就与个僵死的人偶同样。

“啊,不记得了。”男人只是轻飘飘地呢喃道,在双眸的藏蓝色中隐匿了笑意,他并没有扔下那朵小花,而是将其揣在怀里,像是在对待一件得天独厚的宝物。

直到流浪者不再应她。雪凌的目光不禁移向窗帷那边,灯塔依旧散射着柔和的光辉,盘旋着、依附着,交织成网布满整个天幕。细微的存在徘徊游荡,落入街与街的缝隙中,浅浅缠绵上了雪地纯白,此时此刻显得清冷更甚。

那必是平稳的梦境。就如泡沫一般虚幻无常,易逝且更容易被打得粉碎——

魔女又一次站在了王城的镜厅中。镜内自我拥有着同她一样冰冷的神情,一双红瞳空洞得如若死物,长裙的漆黑被明镜而揽,杂糅着红与粉的蔷薇花,从清晰渐入模糊,再抹开浑浊的杂垢,刹那又变得澄澈了然。那是虚假的内在披上的一层真实面纱。浓郁的墨绿深陷入她的视线中,恍惚占据了镜中形影,悄悄盘伏在更为深幽的角落。

雪凌很清楚那人的身份。

“该去赴宴了,雪凌。”阿丽西雅在她身后站着,沙哑的声调底下藏着颤抖,倏然弥散在镜廊狭窄的空间里,伴随游动的空气匿入镜中,在魔女的耳畔悄悄潜伏。只当雪凌回过神思,将军迅速握住了她的手,她们的身影在镜下显得蒙顿,一刹间又格外锋锐僵冷,像是翼蝶在雾中起舞,提起的裙摆交织蠢动,十字架坠子依附着她的右耳,漆黑形影被镜面揽起了一瞬印象。

“阿丽西雅。”雪凌突然低喃起将军的名字,她发觉对方的手蓦地松懈,那滞怠的眼睛瞥向自己,一如既往的墨绿色中映入了魔女的猩红。“你在担心什么?”然后,她接着上一句话,试问那身负重担的女人。阿丽西雅刹那陷入了恍惚,无法言说的答案被她按在心底,深埋在潮湿难耐的棺木中。她一时没有回应,而是在那里愣上许久,等到雪凌即将离开,才施以最最虚假且拙劣万分的笑容,说道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就好。”一身漆黑的魔女只是这样应着。

镜面里最后映入的是她瞳孔的深红色。像是一杯苦酒席揽了泡沫,沉没在梦境与真实的分界线里,缠绕、分解、崩坏、聚合,终于分不清是泡沫从酒底漫上,还是酒液坠入了泡沫里,它们交错形成了一簇,顺着固执者之手晃荡摆曳,又从整体分裂化为个体,相撞的隔膜骤然碎裂、弥散,在沫化的瞬间又被碾烂成灰土,变作女子的面容,僵硬地沉淀在酒的深红中。

那只是一瞬间的印象而已。阿丽西卡厌恶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庞,一颦一簇间都与那家伙用着同一个模子,拥有着同样的面貌及是声音,甚至连眼神都万分相似。然而,她最终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一想法,百无聊赖的、将杯身钳在双手中旋转把玩,斜对面的恶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镜片虚掩了那双灰眸,使人完全揣摩不透她的想法。

唯有一盏灯在这只有三人到场的宴会中跳荡着,寒光与那几乎就要窒息的空气缠绕成了一团,恐怖而不适当的光辉攀伏在她们的面庞上,仿佛魔鬼的低语在耳畔穿梭,跳跃入极其苦腻的昏沉里。普莉丝突然改变了下自己的手势,转而交叉十指搁着下巴,镜面煞白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诡谲。对狄希卡来言,无论怎么看,身边人都不像个可以交往的货色,她只得选择缄口不言,苦闷地消磨着那段干巴巴的时间。

……像魔族这种随性洒脱的族群,除非机密性的会议,诸如此类再也寻常不过的晚宴,严格划分席位的事情并不常见。又有谁知那西卡将军懒得用完整的魔力打开全部的灯,反倒用胳膊肘抵抵开关就退了下去,独留一盏孤灯在厅内燃烧。狄希卡清楚自己无法干涉将军的行为,就算那些行径有多么古怪,身为侍从的她只需得过且过就好——这也就是她的生活准则。

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人说话。

似有何者将开关按下,使一片光明笼罩了整个大厅。阿丽西卡烦躁地眯起那双眸子,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她用余光瞥到魔王从正门走入,习惯性地坐在普莉丝右边、也就是长桌最中央的位置,顺便翘起一侧腿来。那执政官紧随其后,华丽而宽大的斗篷裹起他的身躯,漆黑手套尚还抓着一个老旧的笔记本。他分明在奈洛维希的对面坐下,一旁的将军半声不吭,悄然将椅子挪远了一段距离。

现在到场的仅有五人而已。

“不要再烦我了!你这个蠢姐姐!”尖锐的叫嚷声突然打破了这近乎诡异的寂静,震耳欲聋地响彻在整个宴会包间中,让所有人的眼神都嗖地移向大门。除了那魔王依然托着一侧面颊,对身后的事情毫不理睬,任随鞋跟在地板上持续踏着。金发少年气势汹汹地扒门进来,戴着他的小礼帽,一身西服穿得整整齐齐。莎莱美小姐抓住柯奈特的袖子,在一脚踏入门槛的瞬间收手,瑟缩地躲入阴暗的角落里。

“柯……柯奈特,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吧,这里,这里是……”她手忙脚乱地抱住自己的拖把,月牙形的金属发饰悬挂在蓝灰鬓发间,竟为不谙世事的她平添了几分贵气。发觉阿丽西卡用冷嗖嗖的眼神朝这处睨望,那莎莱美小姐竟被吓得躲藏起来,月白瞳孔明显就在颤栗。然而柯奈特却并没有管她,反倒死死捂住耳朵,下耷着嘴坐到宴席最角落的位置,一双小眼睛不知盯向了何处。

魔王大人清楚对方在看着自己,但此时的他并不打算多言任何。那小家伙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紧皱起的眉头狠狠地扭曲在了一团,眼睛还若有若无地瞧向大门角落。猛见黑暗中的莎莱美探出了头,柯奈特烦躁得面色苍白,几乎就要跺起脚来,顺便赶走那不识时务的姐姐。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对视了很久。

“莎莱美,柯奈特我会为你管好他的……厨房现在可需要你的帮助了。”那是一声极为无奈的低语,音节被拉得冗长拖沓,一字一句里流露着宽容甚是宠溺。奈洛维希挠挠自己的头发,像在等待着什么回答,就连抖脚的频率都加快了许多。“魔……魔王大人您真……真当需要我吗?”莎莱美悄悄伏在门栏边,试探性的询问道。当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时,她突然兴奋地瞪大那双宝石般澄澈的眸子,举起她的拖把,半捂着面,果断且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某种意义上,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女仆,同时也是个冒失到不得了的姐姐。柯奈特见事态已解,不禁捶捶胸口,长呼出一口气来。

——短暂的静谧并没有持续多长,不一会儿,外面竟蓦地传来了声沉闷的重响,诡异的嘈杂在耳畔占据了很长时间。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艾妮璐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来,极其正常的穿搭对她来说或许有些古怪。执政官的眼神略微变化,他在失神的瞬间被亲爱的女儿从后方捂住了面颊,对方用涂了鲜艳的紫色指甲油的手指、将那嘴角掰开个虚假的高度,艾维德斯立马想要拒绝这种亲昵的举止,却发觉那格外冷静的话音凭空掠过了耳朵。

“父亲大人,可别忘记您充满魅力的笑容了喔”

“噢噢,柯奈特大少爷竟然也在这里呢?”她阴阳怪气地压低了嗓子,斜睨着眼睛吐了吐舌,那目光转念移到她冷酷的心上人身上,对方明显用鄙夷的眼神窥望着自己,然后假装无事地盯向了别处。艾妮璐坚决认为这是普莉丝对她的留意,以至于那大小姐竟然摆了个夸张的“爱心”手势,在魔王殿下与父亲都没有发觉的瞬间,迅速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全程动作的柯奈特暴躁地拧紧十指,他甚至想要站起来,给艾妮璐的下巴重重来一记冲拳。

阿丽西卡见那家伙坐到自己旁侧,又往右边稍稍移近了几分。殊不知她的侍从正用关怀的眼神注视着这里。

他们突然听到了鞋跟的声音,强硬而有力的,伴随着极为轻浅甚至于无声的步伐,最终一脚踏在了宴会厅的瓷砖上。“你终于来了,阿丽西雅。这位雪凌小姐也是。”奈洛维希说着便起身迎接,可惜将军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而是向雪凌指了指属于她的位置,扭头就朝长桌的后侧绕去。当阿丽西雅于执政官右边坐定时,魔王顿觉那双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冷硬又万分肃穆,倏忽在大门深处的漆黑里停滞了眼神。

雪凌清楚他们正在等待着最后一人。她眯起眼睛窥向那回纹装饰的拱状天花板,层叠交错的吊灯由多种几何拼接在一块,末尾同阶梯般的嵌入了墙壁中。目光许是习惯了灯塔冷冽又柔和的光芒,此刻这种刺眼的感觉让魔女都有些难以忍受,她强行压下自己的帽檐,任随黑暗占据了脑海一段时间。左边的席位空荡荡的,理应属于那位心性古怪的天使先生。她不明白萨塔丝为何那么执着于此,亦不知他是找到了怎样的灵感,并将其当做熠熠生辉的宝藏供奉起来。

死寂寂的缄默仿佛绸布缠结落下,在众人的头顶僵冷地堆砌了一层一层,堵住出口、堵住呼吸、堵住墙壁上所有细小的裂纹。灯光煞白将一切都擦得明晃晃,那游离、迟钝且不均的空气拼命挤压着每一个局内人,恍惚竟把所有人的距离拉得更远,像是镜面扭曲的刹那,甚至连空间都迷幻失离了起来。雪凌不知为何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压抑,但是她又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情感,虚假与真实在脑内交缠聚拢,麻木不仁最终占据了首位,使那踌躇的灵魂重归入了懵懂、混沌甚是无可奉告的虚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