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五章使者
时间已至——
奈洛维希突然感到了倦怠,他深吸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拐角,清冷的烛光晃得正盛,打在针织挂毯的灰蓝上,顺势抹过风景画的笔触交叠,为这廊道罩上了层朦胧的光。似有无数只苍白的灵魂正在徘徊,呐喊着、叫嚣着,模糊不清的面容在墙上蠕动,悄悄潜入更深更深的黑暗里。
混乱的脚步声交织在长廊中,给那近乎死寂的空无更添了些诡谲的滋味。这并非是来者的紧张或是忐忑所致,而是倾向于放肆招摇的轻慢,刹那显是过于惰怠,又在瞬间焦灼得很,一阵又一阵地踏在廊道的大理石地板上。魔女并没有感到任何形式的紧张,她只是和个人偶似的站在众人身边,等到晨曦轻拍自己的肩膀,才慢慢扭过头去。对方的笑容依旧温柔。
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个表情了。
“欢迎回来哦,小雪凌。”对方的脸此刻蹭得极近,亲和与体贴里恍惚带上了微浅的涩意。一头长直发被挽得高高的,扎成个还算清爽的丸子头,露出她的尖耳朵与复杂的耳饰。透过发缕之间,第三者的面容依稀藏在远处的位置,惰怠地托着腮帮子,仿佛这场会面根本与她无关。
雪凌不再回应任何,转而背对晨曦,用那双红瞳凝视着拐角,此刻似有谁的影子乍现在墙壁之间。
阿丽西雅将手搭在剑柄上,皱起的眉头扭成一团,像是覆上了层阴霾似的。她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定在自己的位置上。
“啊呀呀!没想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啊!!萨塔丝我……真是幸福到喜极而泣啦!”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那吊儿郎当的话音,掺杂着几分讨人厌的矫饰,被男人高声叫嚷出时,竟还添上了些说不出的恶心感。橘发的男子从门后冷不丁地探出头来,嘴角的弧度甚至诡异得不太正常——虽说是男子,但是这清秀的面容与极其矮小的身高,倒不如称之为少年才比较恰当。
那个不正经的家伙,就是所谓神界的使者……?
虽说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种情况……勉强还算是在意料之中。魔王殿下无可奈何地踏上前去,保持着双手抱臂的姿势,即使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他还是昂起头来、用试探性的语气问道,“你就是那位神界使者?萨塔丝,对吧。”
“嘛你觉得有着如此光洁靓丽的羽翼的我,还不足以担得起神界使者之名吗?”那声音里颇带了些嘲讽的滋味,分明是自恋者的柔腻口吻,却并不是完全随口搪塞的产物,反倒还是他对此的认真应答。话音毕落,对方竟和个小狼狗一样凑了上去,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奈洛维希的面容,甚至还在观察着他脸色的微妙变化。“呀呀呀,看起来你根本就不适合呢。”那天使突然喃喃自语,嬉笑的面容将所有情感都掩藏在这副假面具里。
没有人明白这话的含义。
“不如说,尊贵的您受神灵之命来到魔界,究竟有什么目的?”奈洛维希的质问倒是直截了当,他那黑眸直勾勾地睨视,犹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眼看对方瞳孔的灰紫色突然缩得极小,此时此刻竟止不住地颤抖着,然后,死一般的瞪向了他的眼睛。“你问我的目的嘛……目的……当然是为了神魔界的友好和平交往!这个理由算不算正确答案?”这话语显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随口荡了个答案搪塞了他。
言罢,萨塔丝脸上的笑容变得极为阴郁恐怖。他嬉笑着,一步一步地贴了上去,洁白羽翼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渐渐的我们两界已经度过了四年的和平时光,接下来,当然也要——一起守护这神赐的美妙安宁才行呢!”那眸子这就眯成一丝小缝,甚至连瞳孔都被眼皮敛得严严实实,“神王派我过来这里嘛,同时也是为了了解魔族的状况,体验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啊啊啊,你们淳朴的民风真是令我感动!”他接着上一句话,声音里竟还有些气喘。
“是吗?那可是我们魔族的荣幸啊。”话语像被一字一句嚼烂了吐出来似的,漆黑的魔王这就伸出了手,暴起的青筋攀沿着手背,蓄势待发的、许在等待着两手相握时给他一记猛击。然而,萨塔丝却直接越过了奈洛维希,直奔三将军的席位,硬生生地握住了阿丽西卡的右手。“您好呀!美丽孤高的红玫瑰——这位阿丽西卡将军。”那天使快活地低语道,此刻竟还表现得格外乖巧礼貌。
对方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您好。”她咬牙切齿地挤出这简短的单词,在萨塔丝扭头望向侧边时、迅速抽回了手。众人身后,奋笔疾书的狄希卡发觉了什么般抬起头来,艾妮璐依旧散漫地坐在阶梯上,以为没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奈洛维希低头不语,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用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仿佛要剜出血一般。“啊啦啦,您就是那位阿丽西雅将军?没想您还当真活着,我说,劫后逢生必有大福哦!”
他冷不丁地望向对方,将极为愉悦的笑容揽在他的嘴角里。阿丽西雅皱起眉头,只得妥协性地探出自己的右手,谁知萨塔丝并没有将其握住,反而朝她鞠了一躬,冰冷的鼻尖触上了她的手指。将军突然惊愕地瞪大眼睛,趁着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想要抓住对方的手腕、立马将那家伙按倒在地板上,“真的抱歉噢萨塔丝我是不是搞错礼仪方式啦?”
天使如是说着,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那嬉皮笑脸让人不禁感到反胃。等到他的视线远离了自身,阿丽西雅迅速后退几步,强忍着怒火,一边攥紧拳头,阴沉的目光直勾勾地打在萨塔丝的身上。这家伙放肆的行径对一向严谨自律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心理上的侮辱。将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某些恶俗的语句。
直到天使那眸中揽上纯净的灰色,镜片薄光将恶魔的眼睛藏得严严实实。
“嗯……?我不太认识你哦!这位小姑娘。”萨塔丝的话音里显然带着些疑虑,他来来回回地端详,似乎并不打算向她伸手。“喔喔噢!这绯红的头发,难不成你就是——导致那位天使堕落的罪魁祸首?是这样吗,或者说……并不是?”那家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高声叫嚣着,和个找到答案的孩童般的、兴奋地抖起他的翅膀。普莉丝脸上没有过多变化,只是眉毛轻挑,用嫌恶的神情睨视着对方。
只见得他慢悠悠地探了探右手。普莉丝斜窥着自己尖锐的指甲,那不仅是一种无生命的工具,也是表明她身份的第二个筹码——至少,她还不想完全暴露自我,或被那无礼的家伙再次讥嘲。这时,后边突然响起了艾妮璐的声音,闹腾着说什么“那个咸猪蹄子真是不自量力!”“不要握啊啊啊——会那啥的!!”“快从我的普莉丝身边离开!”之类的语句……无聊透顶得使她不禁反胃。
正当绯红恶魔伸出右手时,第三者的身子却乍地挡在了自己的前头。
“来自神界的尊贵大人啊,请原谅我的唐突。那孩子有些怕生,能否,让我来传达……我们两人对您的敬意?”那是艾维德斯,魔界饱受尊崇的执政官先生,亦是艾妮璐爱戴着的父亲。他面带微笑,将所有情感都藏在那脸色苍白里,此刻连一点儿虚假都难以察知,像是揽起了糜烂的罂粟花、海妖塞壬的眼泪及是尸体冰冷的鼻息,温柔而谨慎,自然里更添几分坦然,狡黠得如同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被掩在他斗篷后面的普莉丝……神色突然变得极其古怪。她立即侧过脸,死死颦蹙着眉头、不知在呢喃何话。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雪凌依稀从她的口型中读懂了那言语的含义。
艾维德斯握住了天使的手。他那笑容依旧可掬,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儿淡褪的意味,游刃有余的表现带上了骨子里的阴寒,贯穿着他的每一句说言,妥协中隐藏起不容置喙的强硬。
萨塔丝的沉默映在宝石胸针里——
“您是艾维德斯先生吧?也就是四年前同我方签署了停战条约的那位大人,啊哈哈!神魔两界能获得如此美妙的和平,真是托您的福呀!”萨塔丝同样以笑面相迎,甚至还拖着对方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眯成小缝的眼睛不知在望向哪里。“尼嘻嘻,希望——我们的和平年代能更加长久呢!”戛然止住的话音似在等待着何人的应答,艾维德斯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高高扬着嘴角,不加迟疑地开口说道,“是的,我也希望如此。”
“呀,是嘛……”天使有些低落地轻哼一声,无所谓地背过身子,那执政官的笑容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苍白得像被直接打上了探照灯似的。远处的魔王朝他比了个手势,或在示意着“过来”这种意味。普莉丝没有说话,她不知在寻想何物般,低垂着头、牢牢盯着指甲尖锐,仿佛有深红的血液正在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
——蓦然间,应是发觉了什么异样,她从无数繁杂的思绪中惊醒,猛地抬起了头。
眼见萨塔丝将视线移向这儿,不淡定的艾妮璐立马手忙脚乱地站直身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反而望向了那位红发的、体贴温柔的晨曦大小姐……不,并不是那样。
“啊啊啊!请您……请您成为我的模特吧,这位红瞳的小姑娘!!您,您就是我的伽拉忒亚,圣洁、美丽而高贵——多么美妙啊,见到您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这……这必定是神灵的恩泽!是伯利恒之星对我的引导!”没想到萨塔丝居然一把握住了那人的双手,灰紫色眸里闪烁着异常耀眼的光辉,他的脸蛋嗖地贴在对方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极其安详的笑容充满了整个他面庞。
“可惜,可惜,您或许并不是引导中所说的那个人,哎哎……但是,那种事情根本,显然就没有现在重要呀!”他喋喋不休地叫嚷着,像是要将所有的赞美一并宣泄出来似的,完全不在意那矫揉造作的语气会让人感到恶心。那面颊已经泛起了红晕,半眯起的眼瞳映入冷到极致的面庞,与兴奋交揉在一起的死寂倏忽凝滞在他的大脑里,甚至使萨塔丝差点忘记了大陆语的用法,满口冒出一堆古怪的神界语言。然而,对处人并没有任何神情变化。
雪凌一直在思考着他表现出如此行径的原因。
然后,对方热乎乎的脸蛋竟又一次贴上了手背,橘金色发辫摩挲着她的指尖。雪凌骤地抽回手来,抬起头,用那双红瞳睨视萨塔丝的脸。天使依然顶着一副痴迷的神情,瞳眸的灰紫色里揽入了血一般的深红,他忽就凑近身子,一把抓住魔女的手腕,笑吟吟地凝视了许久许久。再也按捺不住的阿丽西雅差点就要拔出剑来,却被魔王猛然摁住了肩头。
“没事的,冷静点。”奈洛维希在她耳边低语,声调里挟带着股强硬的滋味。将军这就收手,一旁的阿丽西卡不知为何嗤笑一声,双手抱胸,依然保持着髋立而站的姿势。
“哎哎哎!就是这样,多么美丽的红宝石,真是世间的珍宝,就像……就像是那位大人,那位大人也是这样的眼睛——”那声调甚至都显得不太协调,像是坏掉的收音机持续性地发出噪声,神经质又如此轻浮,荒唐而万分浮夸。天使发觉了什么般猝然住声,他松开雪凌的手,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克制却显而易见的疯狂的喜悦充溢在那双瞳孔里。直到他的话音清清楚楚地钻入雪凌的耳畔,“我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太粗鲁了?真是对不起啊!这位美丽的小姐。”
“我还有六天的时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就在三天内答复我吧!”话音毕落,萨塔丝使劲扇了扇自己的翅膀,和个顽劣孩童似的嘻嘻笑着。魔女不说半话地退后几步,晨曦忽就挡在了她身前,牢牢凝视着天使的眼睛。“我不觉得小雪凌有什么答应您的理由哦!这位天使大人。”她说着扬起一抹礼貌性的笑容,显露无异的尖耳朵映在萨塔丝的瞳孔里。
“喔?像你这种红色可不是我喜爱的类型呢,你可没有资格说话呀!精灵族的杂种小姐。”听着那段叫嚣,晨曦的表情突然有些不太对劲。
可是对方并没有理睬她,而是眯起眸子,和个高高在上者一般扫视着殿厅四周。红西装的侍从依旧在记录着什么,那位紫头发的姑娘正向她的好姐妹腻腻歪歪,魔王与执政官朝他走来,说要商议一些重要的事情。萨塔丝只是以笑面相迎,至于真实的情感,唯有他自己知道。
等到一切都归入宁静——
一夜的安眠并没有将脑内的怒意抛空洗净,反而更添了几分愁怨的意味。
魔女坐在客厅角落,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外头,纯白的雪花正在落下,飘飘摇摇地洒满了整片漆黑土地。阿丽西雅躺在沙发上小睡着,她用茶几搁着双脚,面庞完全挡在摊开的书页下头,或许下雪这种事情,并不值得吸引她的注意。晨曦端坐在将军边上,厚厚的围巾将整个下巴连着脖子一并藏掩,热腾腾的红茶在她的脸颊上罩了一层水雾。
狮鹫伏在她俩中间的地毯上,半阖起眼睛,那柔软的羽毛正摩挲着阿丽西雅的脚踝,竟使它的主人更加懒散怠惰地瘫伏下去。这时晨曦拿起了桌上的手稿,直愣愣地端详半饷,那段凯格斯文用哥特体的方式谱写出来,对还未熟悉魔界语言的她来说,许是更加生涩读懂。最后,晨曦只得将其放下,视线的余光忽就窥望到雪凌的背影。那魔女正坐在藤椅上,抱住不知何人赠与她的围巾,和个老年人似的凝视着飞雪纯白。
“我说呀,小雪凌你……真的要答应那个天使无礼的要求吗?”她突然问道,一边将红茶轻放上了茶几。与此同时,阿丽西雅竟嗖地直起身子,脸上的书本顺着那股劲头、狠狠砸在地板上,狮鹫或被她踩得生疼,吃痛地嗷叫了一声。“呵,你说那个天使?!简直是个疯子,特么的就是个神灵的走狗!该死,该死。”那怒斥声里掺杂着一些魔界本土的粗话,甚至还和大陆语混合在一块儿,促成了一股奇妙的不可言说的滋味。
雪凌在这时转过头来,右耳十字架孤零零地耷在雪的纯白中,显得格外漆黑深沉。将军猛地止住了话音,像是飞速旋转的马达在瞬间熄火,沉默于近乎永恒的昏暗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选择答应。”说言依稀回响,用她所特有的、冷静而淡漠的声调语调,轻轻掠过她们的耳朵,最终与冬季寒冽的空气交缠如一。
“啊啊,是这样嘛?不过……我也很想知道,小雪凌在灯塔那边经历了怎样的事情呢?或者说,看见了怎样的人?”晨曦捂嘴轻笑,一边揉了揉狮鹫的背部,目光在魔女的脸上不定徘徊。阿丽西雅悄无声息地收回双脚,换了个相对端正的坐姿,侧过面庞假装不闻不问。
“见到了一位不怎么说话的年轻父亲,以及像哥哥一样热情却忧郁的青年……还有……一只青鸟。”魔女呢喃,红瞳依旧凝视着飘雪,它的颜色终于染白了这片土地,或许是神灵最后的怜悯,为只属于他们的漆黑世界罩上一层帷幔薄薄。“诶,这样的话,守塔人们很温柔地对待着小雪凌?是吧?”对方用双手搁着她的下巴,笑容轻浅并没有带上任何虚假的意味,耳坠的青蓝色藏匿在发缕与发缕的亮红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