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九章过去之人
“勇士。也就是我们现在的魔王大人,带领他的部下与王国军携手,打败叛变的将军,平定了埃洛斯之乱。”她轻轻低语,烛光为那双眸子覆上了一层暖金色,昏暗的影子包裹着她的大半身姿。就像是说书人在讲着鬼故事,冰冷空洞的嗓音道出那一字一句,飘曳地潜入外人的耳里,冷幽幽的、不免使人直打哆嗦。雪凌阖起眸子,寻思什么般静默了好久,她早就讲述完了那旧王朝朝不保夕的困境,也交代了那场战役的一些微小细节,接下来,就该述说下一个片段了。
“魔王大人并没有因战乱的平息放弃军权,反而与精疲力竭的王国军展开了对峙。他想要推翻斯塔莱特王朝,创造出……现在的新王朝。”魔女并没有立即说出下一段句话,而是踩上旁边的高凳子,从那整齐排列的书海中抽出一本厚实的史书,她在前往灯塔的前天晚上将其买下,过去的整整一个月中,这本老书一直都藏在书架的角落,除了前几页,就没有一点儿被翻阅过的迹象了。可惜它的写作时间是在旧王朝还未崩溃的时候,除此之外,雪凌并没有找到一本谱写战争真实历史的书籍。
“呀呀呀这里竟然会有这样一本书,真是令人惊讶呢。”晨曦依然在笑,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面上,一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那双红眸若有若无地窥着雪凌的行动。对方却轻描淡写的、说道这只是一些分析王朝为何土崩瓦解的工具而已。她这才归回原座,波西米亚风的衬布从椅背挂下,被她的长靴轻踩了一脚,层层流苏仿佛融化的金箔蜷伏在幽暗角落里。“……意外的访问者到来了。那是个精灵族的女子,从大陆东边而来……在魔王大人宣战之后,她选择站出,且是向他伸去了援手。”
“精、精灵族?!你说精灵族吗?!小雪凌,真当……”尖声突然爆发在魔女的尾音后头,仿佛利刃趁着昏黑刺穿了空气的隔膜,瞬间将那寸火苗一扑而灭,等到顽强的烛火跳转一圈,渐而重燃时,晨曦的脸色方从煞白恢复了血色,诡异而不和谐的灯光依附着她的下唇、鼻底及是眼皮,和个从画布深处走出的鬼魂一模一样。雪凌差点以为自己处在死荫的幽谷中,刹那的黑暗似将一切真实都重塑扭曲。“是的,她以她的智谋成为了军师,受某种利益的推动协助着魔王大人。我猜测,她是个和我们同样的旅行者,也可能——是一个从故土离开的逃亡人。”
“那,小雪凌推测出这种答案的原因是?”这声问话显得轻巧纤柔,抹除了之前话音的刺耳与尖锐,将那股偌大的求知欲牢牢压抑在心底里。晨曦不自觉地紧掐住了她的耳侧坠饰,尖指甲徘徊在发缕之间,仿佛只要一瞬就会刺破头皮,等到雪凌道出自己的推论时,这才松开了那只僵麻的左手。“通常的旅行者……只会选择旁观,而不会轻易参与一个国家的内政。除非,她并没有‘根’,失去或者本就没有家乡的庇护,为了能得到一个居所而作此下策。”
“第二点,忌于自己的所为,使她不得已协助将来会给她带来最大利益之人,为了得到……魔界公民的身份?或者是,长久的避风期。”理性更甚于不真实的声音戛然而止,雪凌抬起头,一双红瞳冷冷凝视着晨曦的眼睛。对方忽然轻笑小声,和个无事人般的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将耳饰艳丽的青蓝色映入魔女的眸里。“如你所说,我就大胆猜想那位女子出于某事背叛了精灵族吧而她协助魔王所得到的利益,也就是魔界公民的身份?为她撑开了一把保护伞,也许嘛,让本无身份的她拥有了新的身份也说不定呢?”
“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接着说道,一抹迟疑在眸中飞掠,转瞬就淹覆在毋庸置疑的信任中,“我曾经在精灵的国度圣洛瑞斯生活过一段时间,对精灵族的许多事情都很了解。据说呢在六十多年前,精灵族一直处在迪斯利特和拉克莱斯两大贵族的权力争夺中。纯正的血脉、也就是在千年前被自然的母亲创造出来的族群,迪斯利特家族始终占据着主导权……而那后起的非纯血家族、拉克莱斯厌恶着迪斯利特世代掌权的规定,在暗处蠢蠢欲动,妄图推翻王的统治,最终啊——却沦得了个满门覆灭的结局……”
“但是啊,有人传说,那位拉克莱斯的正统继承人,辛德瑞拉小姐并没有死在六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而是离开了精灵族的领土,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这么说,而从埃洛斯之乱到魔王登基的那段日子,也就是嘛——”话音顿而凝滞,似在等待什么般在黑暗中徘徊了良久。半饷后,雪凌才轻声回应着,用她无感情、僵冷仿佛机械的声音,慢慢阐述起了那段事实,“基本上……是在那位辛德瑞拉小姐生死不明的时期。”晨曦在话音未落的瞬间,突然想要拿出某样东西。
“并且!并且,西雅她似乎——”
近乎急迫的语声又一次响彻起来,晨曦的手在书页中迅速摸索着,一把抓住那片不朽的书签。可是,刺耳的开门声却骤地打断了她的说言。
晨曦僵愣地扭过头去。
“啊呵……怎么了!不欢迎我吗?”那位将军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外头,充满敌意的眼神在对方脸上踯躅着,一身粉红浴衣与脚下的人字拖倒是显眼得很。她一脚踏入这暖烘烘的书房中,坐上沙发,任随自己的身子沉没在它的松软里,像是传说的卡纳雷特号被熔岩吞噬。
“没有的事”模棱两可的答复里伴着轻笑,转瞬便被书本闭合的声音藏覆在底,声调语调中,连一点儿掩饰秘密的慌乱都毫不存在。
阿丽西雅知道她说的必是反话,只将所谓答复当做耳边风,任其飘散在毫无意义的过去中而已。
那双绿眸直勾勾地盯着桌上还未缝好的布片——
“我说我说!你的手再往前伸一点,呃……不对,袖褶不要遮住整个手腕,蜡烛要拿稳喔!弄伤你漂亮的手可就不好了嘛嘛——如果蜡油滴上去了……萨塔丝我也可以考虑画一下哟!毕竟颓靡之美也挺不错的,呀……雪凌小姐你觉得呢?”天使在她耳畔喋喋不休地直唠着话,眯得细长的灰紫眸在雪凌身上端详了无数次,似乎正在寻找一个最符合他审美的角度。魔女并没有说话,她仍旧保持手持烛台的姿势,将火光探入深幽无比的黑暗里,任随朦胧的昏黄在那面庞上诡谲地跳荡着。
“……好了!!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多么美妙”他止不住地叫闹出声,甚至还和个芭蕾舞演员似的转上一圈,然后轻快地搬起自己的画架来。雪凌并不想理睬他每一句多余的废话,对向来沉默寡言的她来说,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插曲而已。只是,今日是萨塔丝所说的倒数第二天,至于明日会发生何事,似乎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任何。“啊呀呀!最后一张画嘛就留给这个角度吧!”蓦然的,只听得天使那一声嚷叫,虽是刺耳,其中却带着明显的喜悦。
“上一张画,还未完成吧……?”雪凌低声呢喃,托着烛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明灭不定的火光仿佛是从指尖冒出似的,为这黑暗点缀上了微弱的光芒。这时,萨塔丝已经坐定身子,用快到可怕的手速打着草稿,一边气喘吁吁地回应着她,“啊啊……你说那副画呀!完整的嘛,我以后再给你看”言罢,他继续埋头画着,等到魔女接着问询“以后”的意味,这才慢悠悠地答上一句,轻佻而诡异的语调响彻在黑漆的密室里。
“当神的荣光降临地狱时。这个回答——你觉得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战争?”那空灵的声音徘徊在黑暗里,转即逝去的瞬间带走狐疑,随着火苗微小的光芒漫无目的地跳荡,竟为雪凌的面庞添上了一分坚定。天使突然轻笑小声,停下手中所有的动作,他迅速起身、一脚踹在那被自己坐得热乎乎的凳子上,顺便高举起他引以为傲的调色盘,抬高嗓子,表现得倒更像是个在训话的主任,“嘛嘛,那就要你自己再多多思考喽!所谓答案可不是完全确定的东西,不然它就不是答案,而是无用的废品而已。”
“我看你的思考方式,怎么和那个死脑筋的小天使一模一样,天天都在说什么……萨塔丝圣下你的意思是不是讨厌我呀萨塔丝圣下你是不是想我帮你抬画架啊当然是我自己抬着安心喽!!那个笨蛋。”他止不住地嘟哝着,极快的语速里甚至带着股能将人洗脑的趋势,话音末尾的碎碎念将整个房间都挤得无隙可乘。虽是极为轻快且戏谑的语气,但其中明显藏着懊恼,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渗入雪凌的耳朵,使她不禁皱起了眉。“如你所说除去战争这一因素。我们将来还会相遇,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对方似已失去了耐心,他仍然踩着那低板凳,弯下腰、怪异姿势地在画面上添了几笔,火焰状的光环在他头顶若隐若现,竟对这昏暗的环境没有一丝影响,反而为画布与调色盘罩上一层光晕,像是将漆黑影子凭空剪去了似的,抹消了任何黑暗存在的迹象。“不过就算是战争,我也不认为我们会在战场上相遇喔”笑着,萨塔丝撩了撩自己的橘金色长发,瞳眸中的轻巧乍转而逝。
“……”魔女并没有说话。等到天使的话音在半空中滞怠半饷,满刷子的颜料在画布上随意铺陈时,她这才注意到蜡油已经滴上了烛台,像是泪水从眼睑中突然滚落,跳荡的火焰将她的面容映得清清晰晰。
许久后,萨塔丝随手放下画笔与调色盘,他散漫地伸了伸懒腰,碎碎念着、然后一头扎入那松软舒服的沙发里。放下烛台的魔女走到他的画布正前方,用那双红瞳审视着这幅油画的全貌。猩红的丝线交织成网,仿佛哀悼者虚弱的呼吸被浸泡在血液中,烛火点燃了丝网一角,任其在线与线间灼烧肆虐,扭曲、鼓动,为线的边际嵌上了刺眼的金灰——她摸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烛台微弱的火光未能映亮前路,只是缠上了那鲜红若血的丝线,将它的一部分烧为灰烬而已。
“红色的线?”她扭头窥向天使那边,这悠哉游哉的家伙正慵懒地将脑袋埋在沙发中,两边鬓发被压得乱七八糟,洁白羽翼裹着他的身子,倒更像是个紧缚在丝网中的蚕蛹。“那个啊——”良饷以后,萨塔丝才缓缓应答一声,用半眯的灰紫眸子窥探着雪凌的脸。“线可是指引之物哦!对迷失道路的羔羊来说。”
在那不明意义的话语沉滞的刹那,他和个无事人般的、大摇大摆地挡到雪凌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忽前忽后,来回打量着这幅油画。
魔女突然发觉有什么柔软而透明的东西触上了自己的面颊。她不禁伸手过去,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腕,天使微然倦怠的紫眸正幽幽望向这儿,嘴角笑容若有若无,并没有刻意咧开,而是微扬起一丝角度,此时此刻竟然温柔得很。“雪凌小姐被冰冷冷的手摸到羽毛的滋味,可不好受哟!”他的口吻里带着些矫揉造作的意味,眯成小缝的眼睛里连一点儿眸光都透不出来。雪凌只觉那天使松开了手,大摇大摆地坐上自己的位置,且是示意什么般举起了调色盘。
“是该继续了喔!”萨塔丝快活地嚷嚷道。
——咿呀冗长的钟响彻彻徘徊,仿佛报死虫在墙角绝望的低言,黑鸦怒斥着灯光掘了它的巢穴。
雪凌不自主地抬起了头。银芯灯的冷色流泻到昏暗的长廊上,是被风裹挟的船帆缠结坠落,亦是融化的银汇成瀑布从上千个角度倾淌下来——所谓的午后便是如此,历经着一如往昔的平淡,读着过去的书,思考着未来的事。她知道这里必是“悲哀”,少了真正的暖阳,失去了一切的光芒与一切的希望,自己只是在这黑漆漆的廊道中,用仅剩的思考能力寻想着蛋壳外的世界而已。
她将漆黑帽檐轻拈拉下,那位天使大人正坐在自己左侧的墙边,举起手中厚厚的一沓文稿,像在观察着特殊符号似的来回打量。“啊啊啊——就算你把一字一句都读得清清楚楚,我也看不懂魔界文啊!”他砸吧着嘴,目光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地掠过,甚至还把整个文稿都翻倒过来,盯着每个字母的脉络出神,“呃……这是哥特体嘛,看上去装饰性倒是挺浓的,线条也很舒服……喂喂这个署名是什么意思?”
然而身边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问话,使萨塔丝只能闭口不言,顺便拿起一旁的热咖啡,舔了舔上头满溢的奶油,黏腻腻的滋味倒是令他陶醉得很。“呃啊!怎么说呢?你刚才讲的东西、这文稿里的故事真是无聊透顶,再用你那种连一点情感起伏都没有的声音说出来——在半夜里念鬼故事吓人还差不多!”一边嚷嚷道,天使拾起钟表瞄了一眼此刻的时辰,几近全眯的紫眸从铜镜中找到了魔女的侧脸,那冷幽幽的眼神正窥向这里,显得诡异而渗人万分。
“那么,有趣的故事是怎样的?”雪凌扭头问他,一双红瞳微敛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萨塔丝舔奶油的一系列动作,就像是看见了面对食物的小狗崽一样。“……嗯……嗯嘛,我就说一个真实故事吧!我亲身经历过的、绝对有趣的事情”那家伙兴奋地摇摇食指,晃他纯白的翅膀,试图将雪凌的目光完全聚焦到自己身上。“在故事的开场前嘛……雪凌小姐,你知道精灵受到神灵祝福的那件事吗?”说罢,萨塔丝突然凑身过去。
“这种事,我曾从一位精灵族的老婆婆那里听说过。”那是毫不犹豫的回答声。魔女在这瞬间往自己右侧挪动了一段距离,打算保持之前那样不远不近的间隔。然而萨塔丝也同样移往右边,他依旧顶着一副死皮赖脸的笑容,在恐怖而极不协调的灯光下,叫起他古怪的口癖来。“啊啦啦!这就好说了,你也明白距今大概三百年前精灵一族里嘛,那位叫普洛……普洛什么的女人,曾日复一日地向神灵祈祷,没想到居然得到了智慧神的庇护!真是太荒谬了对不对?那个女人……竟还被称为了‘智者’。”
“普洛?”呢喃的话音里裹挟着怀疑,微皱的眉头下,血一般的红瞳似在凝想,忽就沉滞了一抹微光。雪凌突然想起了那位博学多识的老婆婆与她的孙女,不知不觉中,距离分别那时已有半年,至于过去的事情,对现在的她来说必定是一件珍贵的宝物——这时候,天使的说辞倏地扰乱了她的思绪。
“我讲的故事呢和它只有一丁点的关系。当时呀!精灵为了感谢智慧神的恩赐,刻意从他们的圣树、也就是那棵月桂枝长成的植物中,选出了那根最最坚硬的枝条……刻为三支金箭,献给了我们伟大的智慧神灵。”
“可惜克洛佩斯大人只收下了其中两箭,将其中一支赠与了命运神灵,另一支呢?他保管了好长好长时间,甚至连——”萨塔丝戛然止言,瞪大的眼睛骨碌地转上一圈,顺便包揽起狐狸般的狡黠,藏匿在他得意洋洋的笑容里。这家伙于是窥了一眼自己的翅膀,装作痛心疾首样子的伸出手,迅速扯下其中一根羽毛。他在那瞬间猛然哆嗦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把这根白羽举到雪凌面前摇了几摇。当对方的目光望向这里时,一根根细羽竟逐渐溃散,顿失雏形,化为沙土飘洒在漆黑的石砖上。
“我可以这样形容嘛?像时间这种东西,不也就是这码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