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五章礼
“你在想些什么嘛?小公主殿下。”
温柔的仆人止住了哼声,凑近耳畔、悄悄询问着那位红瞳的女孩。像是琴弦震颤,琼音轻飘飘地在镜中徘徊,旋转、游走、翻覆、溶解,最终聚成一弯月牙,变成魔女眼中纷繁错落的明星。她从那团浑浊的意识中蓦地回神,镜中的自己极其陌生,仿佛被不同的人取代了似的,但这就是所谓的“她”,是内在自我的面容,也是被铜镜构建出的虚假的幻影——魔女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不知不觉想起了王城的镜廊。
“并没有。”尔后,雪凌低声回应她,一双红眸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是吗?我还以为公主殿下会紧张呢毕竟今天是多么重要的日子啊!”莎莱美笑着将钻石星花插在雪凌的编发上,是无数繁花绽放在茜红色的夜幕里。她格外小心翼翼,佝偻着背僵在那里,月白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发缕,尽量不遗落一分一毫的瑕疵。就连放在一旁黑帽子都点缀上了金属制的红玫瑰,道道锁链垂挂下来,掩藏在透明的绸布底下。“……能用以前的称呼吗?莎莱美小姐。”半饷后,魔女终于回过头去,眉心意外得有些微皱。
“好的!公主殿下我知道啦!”然而对方和没听到似的拍了拍手,满面笑容甚至能让人不忍心再纠正下去,这时下一句话音再次响彻,虽然声线被说话者压得很低,但还是可以清晰听到她的词句。
“我的名字是,雪凌。”周遭在话语道毕的刹那归于寂静,留下绝对的冰冷封存进河湾中,继而被女仆的应声一把压在了底下。“我明白了!公主殿下。”她又一次拍手,并把毛茸茸的披肩搭在雪凌的肩膀上,轻轻松松地系了个大蝴蝶结。魔女只得无可奈何地撇过头,捏着自己的裙摆整理了无数次,过了许久才用微哑的声音问道,像是不协调的混合熏香在昏暗里袅袅升起,“莎莱美。你以前……并不是女仆吧。”
在那一瞬间,她发觉对方在镜面中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劲——但这都只是刹那的变化而已。
“……莎莱美一直都是魔王大人的女仆哦!魔王大人很需要我,他也离不开莎莱美的照顾”话音只是单单停顿了几秒钟,那位女仆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些对她来说很有意义的废话,就连眼睛都眯成月牙状,脂红从眼角泛起,仿佛星砂一粒一粒地洒落在水面上。雪凌在这刻站起身子,即将离座似的提着她蓬大的黑裙摆,莎莱美立即凑近过去,拎起魔女身后挂落在地上的绸布,倒是表现得像个欢心雀跃的伴娘——还是在身边从小看到大的那种。
雪凌不打算说出半话,她一脚踩在拜占庭式的针织地毯上,高跟鞋与繁褥的裙摆差点使自己半途踉跄,却被那女仆以最快的速度扶了起来。没想到对方的力气竟然会这么大,甚至是完全超出了生为人类的范畴……不,单单从她头上的羊角来看,人类这个称呼就已经被排除在概念范围外了。恰在那时,魔女突然听到了纯粹伴奏性的琴声,轻柔缥缈里挟着低音弦沉稳蒙顿的旋律,骤被压落、颠覆、取代,留下提琴弦音徘徊耳畔,是来自地底世界的呢喃与暧昧的一吻,和灵魂似的缓缓扩散开来。
“……你听到了吗?”她不禁回头问道。
王都塞伦洛那的前殿此刻灯火通明。人流陆陆续续地往门内涌入,如同水蚁在雨夜群聚在狭隘的角落里,影子在刺眼的灯光下变成了坚硬的残瓦,亦是水墨淋漓晕染在同一处地方,踩入这片意外的喧嚣下,只留下不和谐的欢快在乐潮中撕裂了自我。阿丽西雅靠在最角落的廊柱旁,捂着一边耳朵半眯着眸,微然倦怠地扭开视线,直到红发少女的面容倏然出现在她的目光中。一身白礼裙的晨曦笑着走过来,满是蕾丝花纹的及肘手套显是繁琐复杂,在这时候直接抓住了将军的手腕。
“怎么了?西雅。不在典礼之前去见见小雪凌吗?”她快活地摇摇食指,半眯起的红眸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是黑鸦用能看透未来的仁瞳冷窥着将死的可怜人。琴音蓦然抬高了音调,变得尖锐、明快而暗藏锋芒,稍瞬隐匿在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下行旋律中,像是老者在哀叹着人间沧桑,一时间竟显得低沉阴郁,留下一声一声附和式的钢琴声撕破了叆叇,仿佛碎玉在大理石的阶梯上坠落下去。阿丽西雅依旧没有说话。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去看她呢,真的可以吗?”晨曦伸手撩起将军的刘海,看着对方完完全全显露出的面容,苦闷的神情乍现在眉眼间,恍惚被严肃肆虐,在一阵苦涩的抽搐下、无法言说的话语终被掩饰在了唇缝后头。“她并不需要我。”那是轻巧到过分的声音,冷冰冰地荡过舌尖,掩埋在沉闷可怕的乐曲声中,是尖刺一针一针地扎进肉里。阿丽西雅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假装什么话语都没有说出口,伴着那声迷惘的叹息,她兀地接过一句,像将字句嚼碎了吐出来似的,“‘关联性’也……总有一天都会失去的。”
“听起来——就像是宿命一样?不过我相信,只要存在记忆的话,我们的联系怎么说都不会凭空消失吧?”伴随着话音暂止,搭在额头上的手不知不觉就垂落下去,只留一抹温热还在发梢徘徊。将军顺势擦了下前额,缓缓的、无话可说地背过身,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听到晨曦的声音,任何喧嚣都与她本身隔绝,目光这才移向楼梯转角的帘幔里处,那些执着于音乐的疯子仍在继续他们的盛宴,钢琴曲调变得自如婉转,如同青鸟的鸣啼响彻在晴空之下。
那是被称为《蔷薇镇魂曲》的交响乐,被谱写完毕于十年前的一个凛冬。独特的旋律、不如说低音调与高音调的协调转换,用弦乐所描绘出的绝望与希望的交缠,始终挟着一股意犹未尽的悲哀滋味。其中甚至掺杂着祈祷者妄得救赎的懵懂,亦是与过去完全诀别的蜕变。
阿丽西雅不明白为何要选择这首曲子。
魔王站在最高处的长廊上,独自一人俯瞰着楼下的一切。他单手搭在雕花栏杆上,手握杯底摇着红酒,将猩红的酒液一股脑儿吞入喉中,唐装上彼岸花的图案倒是显眼得很。阿丽西卡在后面直勾勾地窥着他,及膝卷发像是火红的大丽花在夜间绽放,她反常地没有穿上自己的军装,取而代之的极为成熟的晚礼服,似有星光被敛在绸布里,几乎就要拖到地板上。“奈洛,你那亲爱的小公主还没到场吗?”嘲讽般的语调在耳畔回响,不久就收敛在她的冷哼声中。
“就快了,你坐下来好好等等吧,阿丽西卡。”奈洛维希随口应道一声,似有似无地回过头,女子妖娆的身姿映入视野余光里,像是被昏暗罩上了裹尸布,唯留热烈的火红在眸间久而不散——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和个无事人般的再次啜了口红酒。
“看,很多老朋友都来了呢。”蓦然的,他的话音扩散在潮湿微寒的空气中,倏被人群喧嚣掩埋在了底下。放眼望去,不仅是身为慈善家的蜘蛛夫人及其狼人丈夫,还有他们的子女、也是自己老相识的大资产家和他的妹妹,未和他女儿一同到场的执政官,平时靠木偶剧维生的拉法纳兄妹,纯粹看热闹来的弗兰肯一家以及……这实在是太过眼花缭乱了,魔王大人厌倦了仔细观察,不只有主城区附近的人,其他附属城区的家伙也从大老远跑过来,将这宽敞到过分的大殿挤得水泄不通。真是个过于热闹的一天。
直到某一人的身影潜入了他的视线,竟使奈洛维希不禁皱眉,裹在阴翳下的双目里、咬噬般的锋锐乍从眸底肆虐开去。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印象而已,在第二刻时,任何不协调的怪异全都烟消云散,只留讨厌的喧嚷与跌宕缠绵的琴音在耳畔回徜。
“你看到了什么?”与此同时,身后的女子突然问道,过于敏锐的洞察、或者说她果断且是充满质问性的语气,让这位魔王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没什么,只是看到了那个家族的人而已。”然而奈洛维希转即以笑容回赠她,高翘的鬓发明显揭露了踌躇,但是,这随性轻快的表现里怎么说都不存任何沉重的意味。阿丽西卡果真自讨没趣地摆摆手,半话不说就离开了此处。
高跟鞋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
“呀好久不见哟,伊诺丝。”少年矫揉造作的嗓音从不远处幽幽传来,温柔里挟着轻浮,轻浮中又带起了不明意味的谨慎。这使那小贵族像见鬼了似的嗖地僵直身子,畏惧地环顾着四面八方,一直等到说话者从人群中迅速靠近、在他面前止住了脚步时,伊诺丝才把自己怪异的神情稍微摆正了些。占卜师用他漂亮的青灰色眼睛盯着这儿,就连一根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更何况是颦蹙的眉头与他嘴角的笑容,显得格外清秀,却又让人感到可怕而极不真实。
“啊……啊……是苏,苏莱文吗?!真对不起啊啊啊——我,我没有注意到……”他支支吾吾地打算解释,憋得通红的面庞即将胀气似的扭在一团,最后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可苏莱文始终眯着眼睛,顶着满面笑容、伸手戳了戳伊诺丝的鼻尖,竟使对方惊恐地瞪了他一眼,转瞬就在平日教养的驱使下,又一次弯腰道了好几声歉。那没完没了的反应让占卜师不禁捂嘴轻笑,半饷才道出了声,“嘛嘛,你疑神疑鬼的样子还真是有趣呢”
“……谢,谢谢夸奖?”虽然不怎么明白对方是在夸他还是在讽他,伊诺丝勉强还是礼貌性地应和一句,或因尴尬而抽搐的嘴角甚还没有缓过来的势头。低沉的琴音在暗处攒动,伴随提琴弦乐与笛声悠长,是祈祷者的恸哭辗转断续——苏莱文忽就滞愣,但在刹那就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他慢悠悠地将耷在肘间的毛绒外套拉拽上来,金色流苏挂在布满蓝眼与十字架图案的东方式长袍上,顺着脚底的高跟鞋、在石砖中映下清晰狭长的身影。
“哎呀呀,这钢琴曲是——”
“是……是普莉丝将军弹的,我记得……呃……对了!苏、苏莱文,你好像很在意这首曲子?”伊诺丝突然扭转话锋,那双鎏金眸子暗窥着他的眼睛,似有太阳在瞳内燃烧。“啊啊……正巧我也想起来了。只是曾经有过一段名为‘痴迷’的时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惜,人心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哦”对方在第二秒钟就回应了他,温柔的嗓声一字一句地念叨着,将语气里的悲哀与寂寞尽都掩去。耳畔的乐声不知为何止息,只留下怪异的喧嚷在角落爆发,被人群嚣闹裹得严严实实,苏莱文兀地眯起眼睛,嘲讽什么般将嘴角上扬一个角度。
“伊诺丝!别和那个骗子唧唧歪歪了!我们得快点挤上去了——”第三者的叫嚣突然响彻,如雷贯耳地炸在伊诺丝的脑海中,倏把他的心神勒成一线。未有音乐的调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尖号在审判之日的奏鸣。
没等那小贵族有所反应,柯奈特就嗖地从人流间滑行过来,抓住伊诺丝的手就扯了过去,他充满敌意地瞪了占卜师一眼,甚至还迅速吐舌比了个鬼脸,丝毫不考虑被他拽着的家伙是怎样痛苦的神情。伊诺丝只感觉自己的胃在翻腾,早饭与讨厌的药剂掺混在一起,像熔岩在冒泡似的、即将从喉咙里喷涌出来。凭着最后的礼貌,他浑浑噩噩地完成了“再见”的手势,然后半个脸颊都直接挤到了人与人的夹缝中,被可怕的湿热气息猛然撞上了脑门。
“嘛嘛嘛真是个可怜的‘乖宝宝’。”望着那两个小少年从人群这边挤到人群那处,无异于汉堡中的沙拉酱在肉片与生菜的夹缝间苟且偷生,苏莱文不禁轻笑起来,依旧温和的面容真让人无法想象他正在幸灾乐祸。钢琴声又一次响起,伴着弦的旋律彼伏荡漾,虽然前奏稍显急促,分明能表露出弹奏者絮乱的心神,但不可否认,这仍然是令人享受的韵律。然而在刹那间,可怕的触电感迅速穿透了他的胳膊,占卜师并没有任何畏惧的样子,反倒是缓缓回过了头。
“怎么了?艾妮璐小姐,计划还顺利吗?”他顶着一副笑容斜睨着对方,那家伙生无可恋的表情挟带着愤怒,就连头上的大包都清晰可见,把刘海撑成了顶扭曲的帐篷。“哈!?你看我这样能算顺利吗?上次用破吉他把普莉丝引出来的方案不就因为一堆人堵着才失败了!我这次单枪直入却被提琴抡了脑袋,我容易吗我……!”艾妮璐几乎就要万念俱碎地向他吐了一堆苦水,她拼命扯着自己的双马尾,一刻不停地跺起脚来,直到苏莱文像对待宠物似的拍拍她的头发,朝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呃啊啊——本大小姐才不需要下贱的占卜师的安慰!”叫闹着,艾妮璐扯住苏莱文的手就要甩出去,然而对方转瞬俯身、伸出食指在嘴边轻嘘了下,使她顿然住声,异常的喧扰模糊了她的耳畔。人群朝入口处蜂蛹而聚,像是个漏斗攒集着水流朝向尖顶,挟着激烈而独具碰撞性的琴音,飞快流转、连环坠落,织起一阵气势磅礴的交响曲。“快过去吧爱斯塔利特小姐已经到了呢。”少年眯着眼睛摇摇食指,顺便牵过艾妮璐的右手,只留高跟鞋的跫音在地上回荡。
魔女看到刺眼的光辉,依附着葡萄枝蔓状的水晶灯,是璀璨繁星坠落了凡尘。她不禁阖起那双红眸,提着长裙一步一步踏上了王庭之间的红地毯,鎏金纹样在衣领上勾勒了蝶翼,延伸到漆黑裙摆中、仿佛无数只蝴蝶在夜幕舞动。丝绸从法帽顶端挂落下去,将她的身姿罩得朦朦胧胧,数不尽的人流穿梭在视线里,有曾经相识者,也有记忆模糊者与不曾认识者,他们的目光凝固在她身上,一刹仿佛时间静止,罩在头顶的光晕游移到大殿正前方,清清楚楚地映照出魔王的本身。
——人群从两侧散开,喧嚣的声音倏被琴乐取代。
莎莱美的手轻撩魔女的裙摆,噙满笑意的眼睛始终凝望着她。雪凌抬起头,人与人的脚步渐渐停驻,无数冰冷的目光都聚到了这儿,她能听清楚那些人所提到的词汇,是生僻却又熟悉的、被写作“公主”的单词——这未免也太过陌生了。恰时少女的脸颊落入视线中,面带笑容地朝她挥了挥手,那位将军则被直接拽到晨曦身侧,眼神在窥向这处的同时突然僵化,从仓皇变得无奈、恍惚而倦乏,在下一瞬间却被苦笑占满,只是有气无力地晃了几下右手,像在说什么般微启薄唇。话音太过模糊,终被喧嚷完全吞噬。
“塞琳——过来这里。”魔王正站在阶梯之上,呈俯视姿态的望向她,光辉为黑发染上了层不适当的灰白。雪凌只感觉周遭的人群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随意涂抹的纸片被压缩到余光外侧,变成不存在的存在,化作轮廓浑浊的正负形,云烟一般的散尽在琴声强烈里。她第一脚踏上了左侧的大台阶,沿着“之”字形的路线走往阶廊上层,高高的落地灯立于转角,将魔女的面容映在了玻璃罩中。提琴的弦声高低流转,阵阵琴音落入低潮,刹那就连人群躁动都归于平息,幕后的交响乐曲趋向统合。
她的手最终搭在了奈洛维希的手心上。魔王一把将其握住,漆黑眸里辗转着凌厉的微芒。琴声突然狂躁地肆虐宣泄,抹消了一切蒙顿踌躇,急劇紧促间带着有度的缓急,忽就坠落,巧妙地回归到原本的旋律中。身后的帘幔顿被掀起,奈洛维希立即转过身去,牵着她的手前往正殿里边。亦在这一霎时,楼下的人潮开始蠢动,他们急劇拥向阶梯,仿佛数不尽的蚂蚁妄图挤入那狭小的巢穴。雪凌第一次……是第二次感受到了所谓的“隆重”,无异于当初在圣彼得罗亚经历的场景,竟让她有股心脏被紧攥的滋味。
那是她从未领悟到的心悸,是从灯塔归来后得到的又一种感情,是噩梦与越滚越多的漆黑线球,掺杂着尘埃、记忆甚至是残肢鲜血,将她的灵魂撕毁碾碎,亦把人的躯壳挤得狭窄更加。深红幕布覆满了视线,裹住外界的人群与喧哗,引着魔女的目光移向这类似于礼拜堂的宽敞大厅内。灯盏矗立如同卫兵,伊斯法罕风地毯从入口延伸到厅堂里处,高高的穹顶上是描绘神魔之战的天顶壁画,只留下一派悲壮雄沉。魔界葬十字高悬在它的正中央,仿佛繁星即将从夜幕陨落,再往后头便是已经燃起的六根蜡烛,受笃信者的雕像位于壁龛之间,被一层一层黑幔掩着,让人无法揣透它的全貌。
奈洛维希顺手撩开漆黑帘幔,任圣人的面容呈现在他们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