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迟疑地探出自己的右手,高个子的管家蜻蜓点水地吻了吻下她的手背,顺便扶着她踏下了马车。
“公主阁下,请跟我来吧。魔王大人已在那边久候多时了。”那是颇为尖利的嗓音,雪凌并没有多加注意。在被管家指引着的同时,她一直用红瞳窥视着后旁的车夫,对方依然和个石雕无异,死一般地凝固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的。等到自己已经走远,苍白的马车终于从死复生,随着马蹄哒哒与苍凉的呦呵声,辗转藏入了山坡的背面。她最终只能记得黑纱蒙面的男人模模糊糊的轮廓,无名指的戒指似乎戴在左手上的,其余的,都像是由奇异语言写成的古老诗篇、终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在踏上阶梯之前,她突然听到了水声,似从脚底唰唰传来,藏入了未有人知的砖石下边。这理应是与北边森林里那条河流相连的护城河,虽被称为护城河,不如说是人工引流的地下河才对。然而,思绪在下一刻就被全然抹除,雪凌只觉自己走到了熟悉的镜廊中,粉与黑的幻影在四面八方游移着,不免使她有些眼花缭乱。帽檐被拉下,视线里只映入了前方人的裤腿,还有在耳畔一阵一阵交织响彻的刺耳跫音,藏在镜中的无数个自己,地毯的深红色以及女仆长的歌声……唯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最后在第三层的拐角止住了步伐。魔女明白自己曾经来这个地方,就是从神界使者那边离开、前去等待阿丽西雅的那一时刻,她依稀记得晨曦所提及的“宿命”……自己来到这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皆都处在命运的把控之下。可是,一直以来的行动是否真的拥有意义?或者那是否根本就不算是“自我”的选择?一切都处在未知未明的混沌中,使她根本无法理清思绪。门在这时被管家推开,无声无息的,带出烟云在扑面过来,不久便是消散,转瞬即逝如同水中泡影。
“过来这里吧,雪凌。”魔王飒爽的话音忽就从门后传来,伴着淡淡的烟花游荡在她的目光中。雪凌于是提裙走进,这檀香里似乎有着能带来安宁的魔力,迫使混乱的思绪恢复了它原先的状态。她在奈洛维希对面的沙发前坐下,香炉间苍白的炉灰凝固,呈现出了它本初应有的模样,分明那是极其易碎的事物,经过火的碳化后,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只香了。“……怎么了,离开伙伴让你感到不开心了吗?”这时候,对方突然笑着问询她,顺便托起自己的一侧面颊。
“并不。”可魔女只是这样回答,冷冽的微芒在瞳间游离溃散,昏黑的阴翳罩住了那双眼睛。然后,她压着嗓子,缓缓的、接着道出了一句…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那就好。”奈洛维希随口应道,和个无事人般的玩弄着他颊边的鬓发,黑眸始终凝视着炉灰,看着那不变的雏形倏然倒下,终究瘫成了一堆徒剩形骸的微小埃尘。“对了,以后你就叫我伯父吧,你看——我也改口称你为雪凌了不是吗?”他顿地止住话音,见雪凌点头,这才慢悠悠地改变了双手的动作,紧接着吐露出下面的一字一句,“可否让我再询问你一件事情?据你所说,你并没有十年前的记忆?”
“我确定。”也就是在下一秒钟,魔女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
“这么说来,你也不记得在那个暴风雪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吧?”魔王漆黑的眸子突然直勾勾地盯向那双红瞳,内在的疑虑随着词与词的线索飘散在空中,是断线坠落在黑暗里,永远也摸寻不着。可是,雪凌却呆滞在那里了,她唯独想起了守塔人先生所讲述的倒数第二个故事,幸福的孩子与孤独的孩子,被暴风雪掩埋的村庄,活着的母亲与不知下落的少年……这或许只是故事而已,只是守塔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她对此无法感同身受。半饷后,魔女摇了摇头,用清晰到可怕的声音低语道,“我从记事开始,就和神父先生一起旅行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并不在我的手中。”
“之后你由于某些原因独自一人,在旅行中与阿丽西雅签订了契约?然而我很想知道,几乎失去一切的你,又是因为什么动力……或者是因为什么意志而继续旅行的呢?”他继续问着,一边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就连鬓发都轻佻的微翘起来。
“旅行的原因……”雪凌悄悄呢喃,眉头不知为何颦蹙紧锁,呈现出一副意外烦躁的姿态。“但是,假若……一个人没有‘自我’,还有资格拥有意志吗?”显而易见的,魔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以此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她或许已经疲于应付这相同的疑惑了。她利刃似的眸光冷冷地掠过茶几,轻瞄了眼自己的倒影,最终在淡烟之间辗转踌躇,等到魔王答复的声音在耳畔回徜,顺着烟云流泻过来,像是弯月、亦和只幽魂似的徘徊不散。
“不可能,‘自我’是每个人都绝对拥有的东西。最起码的,我相信你拥有着意志,不然就不会做出那种选择了。”对方果断推翻了她的论据,强势且绝不含糊地补充了好几段说辞,刺耳的嗓声狠狠扎进魔女的耳朵,“换句话说,这和所谓的理性是完全相反的产物,我可不觉得——你那种自知无法成功却又固执己见的态度,是你的理智提供给你的答案喔?”说着,他下意识抬高了音量,黑眸冷不丁地暗窥着对方人的脸色。
雪凌顿然愣住了。她只记得法阵被完全击碎、自己再也使不出魔法的那一瞬间,一股理性无法压抑的物质从心眼里游窜出来,迫使她脑中的任何战略都化为了乌有。之后的事情她一概不知,甚至从那以后的半个月再没有尝试过使用魔力,就连……本能存入暗空间的大箱子都是被阿丽西雅一次又一次地抬下来的。“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拥有意志,所以必有‘自我’?”魔女不自觉地揉捏着她的双手,甚至没意识到陷入皮肉里的指甲,可怕的凹痕被狠狠掐出了。法帽阴翳为那双眼睛抹上一层灰霾,使外人无法看清她真正的神情。
“答案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被什么条条框框的理念所束缚了,这对你的认知没有好处,而是一种无意义的限制。”坚定沉稳的语声彻响耳畔,伴随着鞋跟踩出的几道强硬的跫音,昏沉沉的帘幔这就被他完全拉起,只有微弱的灯光漫射到房间里,临近山坡的后花园几乎在黑眸中一览无余。“像你这样冷静且不善表达的人嘛,我也认识一个。不过,那个孩子只是表面上的理智,实际上可是个感性的小鬼哦。”奈洛维希突然一转话锋,就连言辞都变得轻快温柔,以他表面二十六七岁的年龄来说,倒更像是个辅导小孩子做题的邻家大哥哥,当然,是大家的班主任也说不定吧。
“普莉丝吗……”低喃的声音不久便被肯定,继而是对方的下一句述言,漆黑瞳孔似有似无地瞄向雪凌的眼睛,其间或许暗藏锋锐,“那么你又是怎样的人?是个绝对无感情的理性者?不过……如果你和那孩子一样爱着音乐的话,那就应当拥有着感性的成分。”蓦地,奈洛维希意识到什么般戛然住声,魔女的眼神确实变得古怪,像是在窥看着稀罕的玩具似的,留下令人不安的僵冷在空气中弥散开去。他随之而后,那几声轻咳缓解了这尴尬的情形,接上语声,顺便把整个话题掰往十万八千里去。
“嘛……这些话就当我没说,下次一起去灯塔那边看看吧。雪凌。”他突然嗤笑一声,声音里甚还掺和着悲哀的意味,只留踌躇的眸光飞掠过他的瞳孔。
“去见……你的父亲。”
魔女最后只记得这句话语,仿佛液态的金属从炼炉里漫溢出来,卷席了他们所处的整个房间,将眼球、脖颈乃至是全身都埋藏裹住。自己在金色的海洋里沉没下去了。懵懂的意识被卷入混沌中,与五彩斑斓的颜料纠缠在一起,越搅越多、越搅越厚,直到她恍惚凝神,才发觉这只是壁灯的暖光罢了。自己正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红瞳凝视着投映在地板上的面容,淡漠、无情且是冰冷,灯光将脸颊的部分映得万分煞白。
“公主殿下快跟上来!莎,莎莱美在这里!”那是急促而焦急的话音,从走廊深处远远传来,将雪凌的视线引向了不为认知的角落。冒冒失失的女仆长在那边摇着自己的一只手,孔雀翎似的宽松长裙为她周身罩上了一层朦胧,月牙状的金属发饰依附在灰蓝色鬓发上,反射出了锃寒冷光。魔女立马跟上去,看着莎莱美覆满笑意的面容,甚至连整个身子都在瞬间扑过来,让她不禁想起了冰天雪地里的大白熊——她迅速退让了几步。
“哎,哎哟!”对方根本没有刹住脚,反而稍一失神绊倒在了地板上,撑起的长裙摆用一种奇异的姿态掀翻开来,露出了她漂亮且饱满的大腿。然而,雪凌只是冷静地瞄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就往廊道深处走去,莎莱美在后头勉勉强强地爬起来,一个劲重复着她们要找的房间地点,直至她确定雪凌已经听到才就此罢休。然后,她们在接近阶梯的位置停下了步伐。那位女仆急匆匆地贴近房门,将手中的一连串钥匙甩得叮当作响,嘴里还不断嘟哝着奇怪的碎念。
“这个钥匙不是呀?那这个钥匙呢?好,好像也不是啊,那么这个就一定是……啊啊,竟然也不是……那……”她忙得手忙脚乱,甚至把串上的大半钥匙都试了一通,数得迷糊了就重头开始。雪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可笑的动作,等到对方重新数了三遍有余,才无可奈何的、将莎莱美手中的钥匙串一把接过。正巧有个钥匙系着白绳,一直连到下面的心形小纸片上。
“莎莱美,塞琳房间的钥匙在这里,千万不要忘记了。”那是用凯格斯语写出的一段清清楚楚的文字,右下角有着魔王的签名,还有寓意不明的奇怪涂鸦,大概是这家伙的简笔自画像吧。只不过,随心所欲的线条添上夸张的笑容,倒是显得意外的俏皮可爱——雪凌并没有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她顺着白绳找到了钥匙,准确无误地打开了门。古老的巴洛克式装潢呈现在她的眼中,昏沉沉的灰蓝幔帐依附着墙体,随与毛茛叶纹与卷须花蕾的图案,像是阴雨天的森林掩藏在了浓雾里。行李早就被整整齐齐地放在门边角落,连角度都掂量好了,严谨而没有一点儿疏忽。“呀!能打开门真的太好了!公主殿下您还有什么——”莎莱美忽一拍手,和个兴奋的小孩似的踏进了一步,她甚至还想继续自己不明意义的碎语,直到魔女将钥匙串扔到她手心里,才使这位多事的女仆突然哽住了话音。
“我现在不需要你……请让我独自一人安静一下,可以吗?”空灵的声音死一般地回荡在角落,纠缠着绝对的冷酷与厌烦的意味,但那终究是瞬间的变化而已,单从表面上看、她的语气从始到终并没有任何起伏,是滑腻腻的冰凉附着上了话尾余韵。雪凌紧攥着属于她的钥匙,漆黑十字架在耳边晃荡,她看见莎莱美如同熔岩凝固般的神情,原先的笑容皆被抹去,只留下眉眼间的抽搐在无止息地游移着,像是再也无法停下的纺车针刺穿了公主的手指。
“不……不需要吗……”
那女仆颤抖地紧摁着自己的头颅,瞳眸骤缩,游离不定的视线在地板与魔女的脚踝间打转,最终僵冷冷地凝聚在了一点。雪凌在莎莱美说话之前就背过了身,她缓缓撩起窗帘,余光若有若无地窥着后边人的影子,漆黑、狭长却又被拧成了古怪的姿态。那道黑影踌躇一刹,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去了。
“还有一件事。”
“请不要用‘公主’来称呼我。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魔女皱了皱眉,扭头朝身后望了一眼,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门扉关上的吱嘎声,像是尖刺狠狠钻进了她的喉咙。女仆的背影在视线中留出一瞬印象,淡褪了、隐匿了,是虫豸藏在幽暗的罅隙里,在黑漆漆的混沌中苟延残喘。她无法明白莎莱美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单单只是一句处在“需要”与“不需要”之间的言语,就能将她赖以维系的安稳击得粉碎。
更何况还未得到任何实际信息的她,要想理解对方,得知一切的缘由,恐怕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并且,她自己也无法越过这个大鸿沟,唯独只能找到事物中的联系,却不能理解联系中的缘由,只知人会因为重要者之死而悲伤,却不知为何悲伤的情感会由此迸发。雪凌在那时候唯一一次感到了悲伤,但是,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无法体会类似的感情了。
被打开的旅行箱里放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布偶,雪凌能看出它是自己的复制品,是晨曦亲手缝制的产物。窗帷外的天空依旧昏沉,她只能眺望到黑漆漆的后花园,顽皮的少年们顺着陡坡在沿途嬉闹,似乎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在落下,微微凉地渗进她的衣襟里,灯塔在右侧的位置、被建筑物的轮廓完全掩盖了,与天空分隔,使魔女再也无法找到那寸光芒的源头。
“割离……什么的。”
呢喃着,魔女一把将窗帘合上,所谓的光已经是不需要的东西了,至于自己究竟要怎样面对这宿命与选择的泥潭,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打算。
这或许就是一道现在与过去的分界线——
好昏沉。
她再一次拉下了帽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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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完期末考试回来了呜呜呜,接下来就要分流了不知道去哪个专业,希望一轮能分进orz
回来时发现收藏少了好多我吐血Σ(°Д°;我也不是全职码文的啊真的做不到不断更……e们开心就好了,我也自己开心码
有点难过,算了我今天要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