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七章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比童话还要古老,比传说还要传说——”阖起眸子的女仆缓缓叙述道,她顺手将书页翻开,使绘本里的插图完全呈现在灯光底下。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与魔女两人,烛火在床头柜上摇曳,留下丑陋的残影被拉拽得狭长,捉摸不定的徘徊在桌面倒影里,像是在苍茫无垠的海水中掷落了繁星。雪凌始终坐在床前,侧着脸细读着一本书里的文字,朦胧暖光罩在她的面庞上,将黑暗中的一切都裹上了层未知的薄纱。对于莎莱美的讲述,她只是似听非听,并没有在意任何。
至于身边多一人或者少一人,对雪凌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只要能符合不打扰自己的前提,那就已经足够了。
“或许是在混沌之初,又或许是在太阳……就是一个由鸟变成的大火球?被创造的那一时刻,在未知的黑暗里,从善与恶的树脉中,身为混沌子民的魔族就这样诞生了。”那声低语荡掠过雪凌的耳朵,伴随着寂静与黑暗里报死虫的窸窣,竟使这位沉浸于书的魔女抬头瞄了讲述者一眼。“……我们是不知为何而诞生的生灵,自出生之时就摆脱了神灵的管束,作为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族群存在下去。”莎莱美继续述说,她依旧保持着笑容,月白眸子若有若无地窥着魔女的脸。
乌鸦正在坠落。
“那个女人,带着族人离开他们的故土,来到了漆黑奥罗克洛,不,曾经应该叫……落日之海,他们就在海洋中央的新土地安定了居所,并将善恶树的一根树枝种在土壤里,使他们的新世界充满了赖以支持的媒介,也就是……魔力?”即使她念得很是生硬,雪凌仍能听懂每一句话的含义,只是这种意识上的集中,也毋庸置疑地将自己的思绪一刀截断。书页不知不觉地被手摁下——乌鸦第一眼看到了惧怕挖洞的鼹鼠,然后继续往下坠去。
“宽容的她带来了新的希望,最最纯净的蓝宝石是她的瞳孔。她是卡厄斯,是魔族的第一位王,亦是我们的原初之君。”
没有壳的鼻涕虫想要找回属于它自己的壳……
在混乱晦暝的意识里,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段言语,趁着思绪空白一阵一阵地浮现出来,最终被莎莱美的话音全然抹消,取而代之的是这幅关乎古老传说的版画。那位君王身处苍茫夜下、在似石非石的植物间孤独伫立着,她伸出手,像是裹上了一层圣洁无比的光辉,果断的留白使她整个身子都锃亮得可怕。在她的斜对面处,朦朦胧胧的昏暗里,漆黑羽翼的天使探上指尖,表现得倒是无异于名为《创世纪》的画作。
“她在某一日接纳了那位堕落者,用宽怀之心抚慰他,并与他一起目睹了日新月异、斗转星移。沧海化为桑田只需短短千年,以接纳为源的魔族渐渐地扩大,只要是感受到痛苦的存在,迷茫的存在,或是想要找到归宿的存在,都会不自觉地与他们融合……共享着悲哀、迷失与痛苦。”语声越来越轻柔了,莎莱美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就连月白眸子都半阖起来,像是灯光在水面中打下了一弯碎影。雪凌突然感到了疲惫,她不禁将书翻过一面,页角上、漆黑的乌鸦依然下坠。
饥肠辘辘的夜猫被农场主人当成偷鸡贼打死了。
“千年后,取代原初之君的是第二位魔君,曾经的堕天使,也就是当时的圣贤之君赫莱尔。魔族于是在荆棘与希望中历经了千年,直到生死之君——”她的话音戛然止住,魔女困倦的哈欠被清清楚楚地捉进眸里,伴着一抹温柔悄悄淌下。“呀!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小……小雪凌……”在几近迷失的昏沉中,第二者的嗓音逐渐淡隐,最终连整个身影都消失藏匿。房门忽而敞开了一丝小缝,狭长的暖光乍现在视野间,对方似乎藏身门后,用呢喃似的话语问询她。
“您……还需要我吗?”
魔女并没有任何回答。就在下一刻时,光芒顺着门的动势收隐,转即归入无比的黑暗中。她只知自己的孤独又重新掌握到了她的手中,亦是在层叠书页间,一段段文字依附着插图,像是惊鸟在红瞳里飞掠转过。
执着于土地归属的哥哥与他的亲弟弟断绝关系,夺过了这个属于已逝父亲的农庄。
——这无非都是些无聊透顶的悲剧故事而已……只是,在目睹了诸多琐事后,页脚的乌鸦终于挥动了翅膀,也许在它眼里,比起那些古古怪怪的可怜家伙,它还是能找到一丁点儿飞翔的乐趣的。
她从这绘本的第一页迅速翻到了末尾,乌鸦的图像正好能形成一段动画,从平凡的生活开始,再到对飞翔感到无聊而选择了坠落,在沉底的前一秒舞动翅膀的姿态,以及重归正常日子的模样,就像是一圈一圈的轮回陷阱,永远也逃不出去,甚至是无始无终。
床头烛火在这时戛然湮灭。
梯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一直延伸到临近天花板的地方,像是一条从地狱通往凡间的路。脚底木栏或因久未承受压力而吱呀作响,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整个散架,雪凌小心翼翼地撑着身子,双手紧抓横条,一步一步地踏向高处。她并不恐高,只是脚底的老阶梯提供不了多少保障,让她有点在意它是否会中途瘫垮,更何况、医生告诫过自己在这个月里要尽可能地少用魔力,亦使她的动作拘谨了许多,甚至僵硬得无异于一具死尸。
灯光越来刺眼,为她本身裹上了一层恐怖的煞白。红瞳的魔女在这时抓住了画框,那奇怪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卡在吊灯的蔓状纹饰间,使她花了好大功夫才从这形状怪异的夹缝里把它扯出来,支撑着外框的丝线在触碰到的瞬间便消蚀瓦解,仿佛被未知之火灼成了碳粉,最终变为漆黑的细小物质从空中散落。“理性还是感性?”她低声呢喃着上面的希洛塔语,天使的署名仍旧让人无法解读。
絮乱的线条交缠在画布上,不同于他往常那种写实的风格,显得抽象而不可捉摸。色彩与乱线的猛烈碰撞带来了一股可怕的张力,像是浮世绘中的浪潮卷席过来,带着动势一笔聚入线条漆黑中,使雪凌突然想起了魔界的高墙——那必是沉重、伟岸与痛苦的代名词。色块的旋转、干擦、飞溅,看似描绘了一幅阴沉的场景,实际上却又暗藏着名为“旋律”的事物,仿佛有连贯性的音符在眼前飞速甩过似的。魔女不禁失神,她在下一瞬间感受到了梯子的摇晃,迫使自己迅速退下,直到晃荡趋弱,才缓和了她步履的焦急。
直到摇摇欲坠的长梯被拉到墙边,雪凌这才坐定身子,红瞳凝视着三角钢琴的漆黑轮廓,自己的面容映在黑暗里,光芒煞白正巧为周身裹上了一件羽衣。她顺手打开钢琴顶盖,正襟端坐在琴键面前,象征性地弹出了一条连贯的旋律,像是在为这幅画谱曲似的。椅子的高度几乎刚好,使她能保持放松姿势地踩上踏板,然后又一次挥落了阵阵琴音。渺茫、空洞,又暗藏着意外的寂寞与沉重,纠缠着迷惘若失,是燃为灰烬的古老诗篇,潜入深不见底的漆黑里,再也捉摸不透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喜欢吗,这架钢琴?”身后突然传来男人轻佻的嗓声,伴随着跫音清脆,最终在雪凌身侧暂止了步伐。魔女点了点头,红瞳若有若无地朝他窥了一眼,手中的动作明显僵化。“可否跟我说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的弹琴嘛?看样子你很熟练。”他悄悄低语,黑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可雪凌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撇过头、将趋冷的目光凝敛在了黑暗里。她记得一身黑衣的神父,被遗弃的小钢琴与手把手的教导……即使,存在于她脑中的只是这些简短的片段而已。
雪凌无法回想起废弃的教堂,从破碎的彩玻璃窗里漏入的阳光,饱经风霜的钢琴与温柔者的声音,她站在漆黑中,只需一脚就能踏入光明。也就是在思绪泡沫化的瞬间,无尽的混沌包围了她,像是坠落入海,又在刹那惊醒于现实中——奈洛维希已经坐在了她的身侧,和曾经的神父一样侧着腿,在高音键处弹下轻柔欢快的曲调,魔女不知道它的名字。她只感受到了游刃有余的律音,一阵一阵地交织着强硬,果断里又显得温柔,更带了些热情饱满的生命力。
“该轮到你了。现在请再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能力,或者说……你的心?”魔王突然止住了弹琴的动作,冷硬的眸光直勾勾地摄在雪凌脸上,只是那双红瞳早被阴翳所掩,使他无法看清更多细微的变化。雪凌没有刻意回答他,而是撇过目光,伸手弹出一曲空灵飘忽的小调。就像是即死者的呢喃在空中散开,似若有形,却无可容相触的形体,就算有躯壳的拘束,灵魂仍还和游离的物质似的,长久陷入一种无归属的异态。魔女知道这是她与神父在旅途中耳闻的旋律,但是她早就不记得它的名字,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何人所谱。
最后的终止符震颤着荡开。雪凌扭头望向奈洛维希,冷光为尖顶法帽裹上了层强烈的煞白色。
“雪凌。”半饷后,他轻咳一声,浮现于嘴角的笑容似乎还掺杂着犹豫,“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很迷惘,或者说?根本就找不到你所拥有的那个‘自我’。”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反常地僵在那里,只留微颤的红瞳在眼眶中打转。就像是一具丧失牵力的人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谈谈我自己的见解吧?单纯从音乐的角度上来说,你那种看似坚定的意志,或许?实质是驻扎在分裂游离的自我认同上的,就像是没有地基的高塔,只需压迫到它的根基,便会整个土崩瓦解。”奈洛维希继续说着,他压低嗓音,使这段话语轻得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闻,“某种意义上,音乐更接近意志本身,也是你非理性部分的体现。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么你又抱有怎样的想法呢?”
“即使你认为每个人都拥有‘自我’,但是,我还是无法明白……”冰冷果决的话音似能刺破耳膜,响彻在这昏沉沉的大厅中,像是恶魔的尖爪划入了虫豸苟活的罅缝。“就和情感一样,我现在只能找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啊啊——换句话说呢,只要明白‘自我’,无论是情感还是感性之类的东西,都会相对容易理解些吧。”这时候,她突然听见奈洛维希的声音,潇洒且是随性,仿佛游离的丝线从针眼里穿梭过去,无踌躇中甚至还带着强有力的笃定。雪凌微皱眉头,红瞳死死盯着角落黑漆漆的一点,缝隙深处似有蚂蚁正在挪移,是细碎的马赛克交织成网,扭曲在她错乱的视觉中。“归根到底,就像是用理性来理解感性一样。”她迟疑半饷,最终还是道出了一句。
“不不。只用理性来理解可本末倒置,过于信任它的话,它就会变成框定现实的囚笼,同时也会禁锢你自己的思想。要知道,世界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倘若被神灵那种家伙约束的话……就要沦为所谓的宿命了。”对方果断否决了她的话语,他直起身子站在雪凌一旁,黑眸始终斜睨着身边人冰冷的面孔。“这并不是用理性理解感性,而是用你所不明白的灵魂来对内审视自己,认识自己未明白的早就存在之物。毕竟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这样说。你并不相信命运?”那空洞的言语在黑暗里破碎支离,未被肯定也未被否决,存在于近乎永恒的寂静中,终被眼睑收敛在眸光冷硬里。见对方没有任何回答,雪凌和个受操纵的人偶似的站起来,拿起那幅画作、从光芒煞白中一步一步地走入了黑暗中。即使理清了重要的方向,此时的她仍然被迷惘包裹……说到底,魔女寻求着那个本就拥有的“自我”,就像是焦急寻找眼镜的老者不知自己正戴着他苦苦找寻的东西——直到步足跫音都无法听闻,魔王这才轻哼一声,压得极低的话语如同断节的词组般溃散在了空气里。
“只可惜,‘命运’和‘自我’是一对反义词——”
她不知道这是几时几分几秒,是新魔历的第六十二年还是六十三年,是这个星期第几天的早晨还是傍晚,甚至还忘记了自己是否吃过中饭这种正常无比的小事。魔王与众将军的会议刚刚结束,绅士淑女的下午茶时间也快接近尾声,痴迷劳作的第一女仆正打算修剪枝条,执政官依旧在浏览着各式文件,至于玩腻游戏了的男孩子呢……和两只小野狗似的一动不动地瘫在了台阶上。
阿丽西雅一脚踏上了楼层高处的穹顶柱廊,魔界的黄昏就在她的眼前,虽然那都是被灯光营造出的假象而已。显而易见,那位红发大小姐并不和往常一样站在这里,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句突然性的玩笑都没有传来。这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不知何者的脚步声,轻盈似同黑猫,渐渐在自己的身侧停下了脚步。在扭头的那瞬间,魔女的红瞳刚好与她对视,昏黑阴霾下、目光在第二刻便被收敛,其中挟着说不清的淡漠。
“雪……雪凌?!”错愕的惊呼随着转身踏出的鞋跟声,乍瞬就是藏匿,变成忧愁遗留在她的瞳眸底下。可是魔女并没有说任何话语,而是慢慢地走到阿丽西雅身旁,凝望着多立克式柱间所呈现的夜景,自灯塔而来的冷光从黑黢黢的山峦间漫射过来,为整个魔界覆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她又倾身踏出一步,头顶法帽松垮垮地耷挂下来,顺着粉发垂落至了脚跟——那瞬间的变化并没有被雪凌察觉,直到将军从身后将帽子拾起,默默为她戴上。
“灯塔,在东边。”魔女呢喃着拉下帽檐,空灵的声音掺杂着不知所明的迷惘,倏被瞳孔的深红掩蔽住,像是白蔷薇染上了猩红色的血液似的。阿丽西雅突然感到了分外疏离,若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们分隔了两地,使她再也无法触及对方的一分一毫。“嗯……是的。”那简短的回答稍瞬即止,纠缠着悲哀与踌躇,仿佛一滴一滴苦酒从喉间落下。将军仍记得那个清晨,螺旋状的松树林、藏匿在黑暗与光明间的少女、契约、合二为一的感知,以及……只属于她们的旅途。
极近又极远,显得真实又极不真实。
那必是一卷无词歌。阿丽西雅蓦然惊觉。
“我,想要看到更多的景色。”清清晰晰的字句在耳畔徘徊,伴着魔女的步伐,收敛在了最后一个音节中。
“你的意思是,渴望?”身边人试探性的询问道,咳嗽着、把声音硬是压低了几分。雪凌迟疑地点了点头,她一直凝望着深红色的天幕,灯光趋于黯淡,未有繁星的影子残留于她的视线里。“阿丽西雅,你觉得……家乡与家人是否是一种束缚?”然后,迷惘的话音纠缠着苦寂,慢慢的,缓缓地攀附上将军的面庞,像是毒蛇顺身爬去,小心翼翼的、用信子舔舐着猎物的皮肤。
“呵。也许是,也许不是。”对方突然冷哼一声,许是想到了什么令她厌烦的往事,微皱的眉心下、那双眼睛死一般地盯着脚下的大理石砖。
“没有正确的答案吗?”她再次问询,直到阿丽西雅勉勉强强地回了一声“嗯”字,雪凌这才转过头,丝缕长发顺着肩膀挂落下来。“就像是……从没有家乡,到找到家乡。从没有家人到得到家人,从没有鸟笼到拥有鸟笼……”红色瞳孔的魔女喃喃自语,望着漆黑的鹰从山间坠下,仿佛绘本里的那只厌倦飞翔的鸦。至于醒悟还是不醒悟,都只在无心者的一念之间而已。
“直到我再也无法看到更多的景色。”
“拥有一种东西总会失去其他重要的东西。这是必然的事情。”阿丽西雅只是背过身,将她的神情藏在逆光的黑暗里——脚步愈来愈近了,将军知道曾经的魔女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带来冰冷却又温柔的声音渗进耳畔,冥冥之间、许是掺杂着几分迷惘。“必然?所以说,我来到了这里,也是命运——”
“不!我不相信什么命运,自己的将来只有自己才可以把握,至于什么家族的束缚,呵……只要扯破它就可以了。”她骤然抬高的嗓声越过一个坡度,然后直直地就朝低音坠去。锋芒在那瞬间皆被收敛,刹那变得沙哑低沉,像是一块被风化侵蚀的朽木,“那种东西,总有一天会淡化的。”
雪凌的神情有一瞬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