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新月的奥罗》,是她们初识的琴音。
雪凌只感觉她大脑一片空白,孤独无主的思绪仿佛又回到那遥远遥远的过去,一身黑色的神父迎着黄昏,手把着手教她弹起了这首曲子——已是极其久远的事情了,魔女差点以为自己失去了躯壳。音符在跳动着,乐声亦在徘徊,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旅途之中,那神父背对着她,一头不回地坠落在黑夜里,像是折翼的知更鸟惨死在它所认为的自由中、五彩斑斓的血液点染了整片漆黑。她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影子,纯白的身姿站在极远的地方。那是……阿丽西雅在那里吗?
直到另一阵琴音悄然弹响,趁着低音凝滞的瞬间,急转直奏了一曲高昂。她们在对视的刹那各自敛下了高与低、急与缓。雪凌感觉自己的心神已就回归现实,她一时忘却了记忆最终的节点,忘却了神父的逝去,忘却了那将军仅有的温柔,甚至忘记了晨曦那双红色的瞳孔。魔女以为阿丽西雅正靠着冰冷的墙边,顺那落地窗望向极远的地方。地平线早被密密麻麻的房屋掩盖了,她只能想象到那海面宽广,真实的太阳在西方冉冉上升——那是黑色的奥罗克洛里唯一的光芒,亦是前往不同世界的必经之路。
将军真当站在那里。
她不承认自己是个念旧的人,只是那讨厌的心思一刻不停地在她胃中翻腾,折磨着她竟有些想吐。
阿丽西雅只是想起了父亲,想起姊妹同自己恩断义绝的那一瞬间。以及——
“所以说,你就是我的士官?”她背对着她,久久凝视那漆黑的天空,望着翼蝶在空中翻飞,绚烂的色彩凝敛在死气沉沉的瞳眸底下。那时灯塔仍被遗弃,尚未成为守塔人的守塔人不曾怀疑任何,她们的父亲仍是伟大的将军,行尸走肉般的孩子已花了好几年时间去适应新的生活,得知使命之人依然按从神喻而行……阿丽西雅转过了身,用冷硬的眼神牢牢睨视着来者。对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使此刻的场景更是如同默剧。
“看来……确实是个哑巴。”阿丽西雅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多言他话。视线中的女子或因此低垂下头,可她转瞬就恢复了军人的姿态,且是毫不懈怠地伫立在那里,漆黑军装将那体型勾勒得笔挺,与将军的身高几乎一致。阿丽西雅这时才得以看清对方的面庞。或许可用金瞳、青发、独角这三词概括,将军自己也同样只抓住了这些特征,至于其余的方面,倒不如用“普通”来形容最为恰当。
“我记得你的名字是薇狄亚·多兰朵。”那话语自顾自地说道,直等对方一个劲地用点头回应她,有些尬然的阿丽西雅这才说出下一句话来,“现在还未在战争阶段,不需太过多礼。我听说,你家里有个妹妹是吧……你……很爱她吗?”话音毕落时,她却有些后悔地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对方只是个哑巴而已,就算不回应也情有可原。至于为何要让一名哑巴拥有如此职务,又为何让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老父亲的安排必有其原因,只是阿丽西雅暂时无法明白他的道理。
她只见那位薇狄亚士官走上前去,中分的短发使对方更像是个青涩少年,密密麻麻的雀斑甚还留在那鼻梁上,独角族特征的螺旋状角淌露出金黄的色泽。听说这个族类在魔界极其稀有,更是严格遵从他们族内的习俗与规矩,像这种虽然有先天缺陷却勤奋努力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阿丽西雅并不觉得那士官会有所回应。可是,她却看到薇狄亚缓缓点头,朝自己比了个手语——“是的。我爱着她。”
阿丽西雅突然感到了一瞬敞快。即使她只能勉强看懂那人的意思。
“啊!我也一样。毕竟姐妹之间的事情,我作为一名姐姐,还是很清楚的。”将军此时还清晰记得,自己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语。
只是,阿丽西雅早已无法辨别,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她恍惚想到了另一件事。那是在几余年前的战场上,他们的军队被敌人包围,甚至将到穷途之末。年岁已高的父亲被箭射中了手臂,那位军医小心翼翼地扭断箭杆,剥离开那已被锈蚀的铁箭头,淋漓鲜血无止尽地从臂上淌下,在她的视线中沉寂地流淌着,一滴一滴……不知是在忍痛还是麻木久矣,父亲分明自若安然,眉头根本没有一丝皱起的迹象。阿丽西雅单膝跪地,用那双眼睛若有若无地望向阿里亚诺德,只听得她的父亲慢悠悠地发出一句语,声音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那么,我就答应他们的要求,去赴约吧。”他托着自己的面颊侧边,绿发上早就点染花白一片,似有飞雪掺杂入发缕间似的。或因过分操劳,那目光中已呈现老态,皱纹在他眼角蔓延、犹如朽烂的虬枝。阿丽西雅突然站起了身,她猛地一拍桌子,竭尽全力叫嚷道,神情担忧藏敛在眉弓阴翳里,“万万不可,神界之徒狡诈多端,父……将军倘若赴约,恐怕凶多吉少……”说罢,话音伴着颤栗趋弱,凝滞骤然。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西雅——”然而,那位父亲只是这样说着,他的声线里唯独留下了释然、像是暮烛残年剩下的最后一寸火光,放下了傲骨、放下了强硬、放下了固执,甚至还放下了自己的灵魂。阿丽西雅顿觉天旋地转,她一直相信父亲的抉择是正确的,但她也清楚这种选择的意味——军人的本性倏地使她冷静下来。这时候,父亲的说言一把将她拽入现实。
他究竟说了什么?
阿丽西雅始终没有忘记这句话,而是牢牢铭记了它,作为她与她过去的分隔。
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妹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几乎瘫倒在地。她捂着那双眼睛,蓬乱的波浪卷发软塌塌地搭在那儿,仿佛刺猬的锋芒在瞬间瘪下,所谓的强硬冷酷皆是虚伪的幌子。阿丽西雅只能在一旁冷漠地看着,看着那位姊妹突然爆发出了狞笑,扭曲到极致的表情在歇斯里底中变得诡异、疲惫,甚至还暗藏惊诧……那确实是一段难以言喻的煎熬。
对方终究缓过神来,她无视了她的姐姐,更像是按计划行事般的,竟一把拿起身侧的重剑,妄想夺门而出。
“阿丽西卡!这不是你该参与的事情。”与此同时,阿丽西雅用怒斥般的语气将她拦住。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却被一股猛劲狠狠挣脱开来,只见阿丽西卡猛然瞪向她去,阴冷的神情裹挟进面庞阴郁间,悚然竟似恶鬼。她的姐姐忽然愣住,只知对方的红发吞噬了她的视线,整具驱壳显然是在颤栗,立马被所谓愤懑充满得一干二净。“那么阿丽西雅,你又在干些什么?!好姐姐,你真的想眼睁睁看着父亲步入虎口??狼心狗肺的家伙!!”
时间一瞬凝固。阿丽西雅只觉那姊妹迅速脱离了她,待她第二次吼出她的名字时,对方却倏地止住脚步,狠狠朝这侧瞪了一眼——西卡终究还是离开。记忆仿佛陷入了断节,一片漆黑抹去了她的视野,恍惚时的阿丽西雅看到帘幕正在跳动,钟楼扭曲的尖顶一片煞白。
西卡的行动却引发了恶果。她未能挽救父亲,反而赔了所有的卫兵,将自身推入穷途末路。直到阿丽西雅赶到时,倦惫的她几乎将要跪下。父亲已经死了,他早就做好了与敌方同归于尽的打算。阿丽西卡颤抖地拖着那把重剑,鲜血顺着那尖锐的牙齿淋漓淌下,混杂着污浊的泪水深陷入她的黑军服中,击溃了那看似坚固的堤坝,并将虚假的驱壳扒开,在阿丽西雅的眼中展露了所有真实。只是妹妹执意认为,真实是虚假的,而虚假才是真实。
她依稀记得自己搀扶着对方,那亲妹妹一直歇斯里底地咒骂着,咒骂着神灵,咒骂着命运,甚至还咒骂着她的姐姐……阿丽西雅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父亲的死根本与她无干。阿丽西卡厌恶她的态度,并偏执地相信这是姐姐的错误。
她们的关系从此恶化。
“阿丽西雅!你当真以为父亲的死都和你无关吗?!正是因为你的冷漠,父亲他……父亲他才会——”
几乎快要声嘶力竭,红发女子狠狠捶打着那坚硬的墙壁,紧握到僵化的拳头正在颤抖着,甚至已就渗出血来。阿丽西雅与对方只隔着一堵墙,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靠椅上,怪异的神情上笼罩了层厚厚阴云,仿佛无法看见一切的盲者死命盯着那个角落,妄想寻到他以外的任何存在。她顿时发觉自己眼睛看不清一切,什么都朦朦胧胧,藏在黑暗中的双眸极为昏沉地耷拉,难忍的湿濡在面皮上打落,一滴一滴,让阿丽西雅不禁想起父亲臂上淌下的血。
对面的声音突然止住。阿丽西卡扶着墙面,颤抖着、将身子瘫在它边上,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开始叫骂,淌血的拳头毫无气力地拍打在墙上,将那堵墙染上了独属于她的鲜红……阿丽西雅忘记了说言,甚至无法前去安慰自己的妹妹。她陷入了混乱,她无颜见她。
“……快给我说句话啊!”
“为什么不回应!?”
“哈!?阿丽西雅?!!”
……
最终留下的唯有无声杳然。阿丽西雅这才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行尸走肉般打开了那扇门。只是,那人已经不在。
这对她们来说必是永久的决裂。
琴声还在奏响,魔女的指尖随着音符跳动缠绵,掀起连贯幽沉的曲调来。半阖眸里怅然若失,那是覆上灰霾的暗红色,将混沌、寂寞、淡泊之类的词汇尽皆包揽,倏尔湮没在帽檐阴翳间,仿佛从未藏敛过一丝光芒——她迷失在了乐曲之中。似有高音在低音趋弱时骤尔响起,那音符极其迅速地律动着,在身侧人的手中竟仿佛宣泄的道具,任所有的不满与激情在无规则下放肆妄为,狠狠打碎了所谓规矩束缚,搅烂了她坚持秉行的框架法则,为故人的曲调赋予了新的灵魂。
“结束了。”声音在两人同时弹下休止符时戛然滞住。雪凌与普莉丝对望了一刹,红眸与灰眸在此时此刻似乎拥有着同样的色彩,一时无法分辨是深红中藏入了灰霾,还是冷灰里添上了红的死寂。她们的心神恍惚在这琴音中融二为一,像是正背对背在温暖的子宫里沉睡似的,相拥的灵魂懵懵懂懂地坠入现实,作为同一种存在,又作为全然不同的双生,梦醒在这顿然滞怠的乐曲声里。魔女在荆棘丛中睁开了她的那双眼睛,红瞳里只敛上了冷寒死寂,仿佛一具无灵魂的死物。
那是活着的死物。
“……请,请让我看看你的眼睛,雪凌先生……”身边人突然愣在了那儿,焦急的言语甚是抛下了平日的冷酷,战栗着、将本不存在的忐忑传达过来。只待雪凌点头回应,对方的手指迅速覆上她的面颊,顺带留下了冰冷的触感,尖锐的指甲小心翼翼地探过眼角,在眸的周围悄悄盘旋。普莉丝蓦地想起了过去,她的手中紧握着堕天使死去的眼睛,令人沉醉的紫锦葵色渐渐沉没在记忆深处……咸涩得同泪水的滋味一模一样。
普莉丝差点痴迷上了这罪孽的深红。
“我或许该离开了。”雪凌站起身来,她只是这样说着,红瞳牢牢凝视着东方的天空,灯塔的冷光将那面庞映得煞白一片,十字耳坠在她右侧晃荡,被发丝虚虚掩着。普莉丝并未多言,而是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任那魔女跨过栅栏唯一的残缺处,掩藏在荆棘与荆棘的后头,直至色彩都模糊得不可辨识。
可惜那双眼瞳并不是应该得到的东西。
毕竟,罪孽的从属者并非自己。即便相像,她们依旧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或许是明日,又或许是在后天,屋前的信箱收到了它长久以来的第一个物件。
魔女打开信箱的外盖,她看见——
成群成群簇拥的翼蝶,如同繁花怒放。
她突然感到了困惑。
※※※※※※※※※※※※※※※※※※※※
更新啦,稍微提到了些过去的事情w至于普莉丝爱着怎样的眼睛,大概是类似死物的存在吧。伊诺丝体弱多病,血红色的项链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以赛亚之书提到的几位人物都触及了本文的核心……个人一直在吃某对cp,不过攻还没出场,以后有实力了想画各种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