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斐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那把拐杖,长时间盯着高处钟摆的银眸,仿佛是在等待钟声响起的那刻般焦躁地眯起,并带着他微皱的眉头,就算是隔着层镜片也未能掩挡住,此时倒显得他更加无能且弱不禁风了。许是这钟楼处在一个很偏僻的落后的城镇中,所经历的时月又过于久远,连敲钟那类事,都是依靠人力以及简简单单的机械运转而行的,更何况是以一己之力,去牵动那只有先撞上钟壁一次才能继续运转的钟锤,这对一个瘦削而没多少力的青年男子来说,也不免太过困难了。可此时的他却顾不了那么多,那手颤颤嗦嗦握住了守钟人摇钟所持的绳,本以为只要用劲摇着便能使钟响起,可却没料到绳索与钟的交接处或因锈蚀而难以牵动,更别说是他现在这点力气,根本就无法敲响这破钟。但这种情况,却使他变得愈加地固执好强,一味地听信己见,毫无分寸可言了。
万不得已,他只得将绳紧拽在身后,像一个伏尔加河的纤夫般拉扯着绳子,还一步步地向后退着,期望能摇动起那固执的钟。而与此同时,他夹着拐杖的另一只手,还不时拿起钟表看看现在的时间,可这显然是个争分夺秒的差事,对于这闲暇时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待工作及面对在意的东西时就变得这么疯狂、急性,还有些喜怒无常的他来言,时间的流逝不仅使他乐在其中,到现在倒是成了令他发狂的事物了。但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离十二点已经遥遥无几,使克斐只得更加卖力地牵拉着,可当前的状况对他来说显然是猝不胜防,他只觉自己的身子冷不丁地滑倒,乍时双手更加拼命地抓紧了那绳,纵使他的身被悬在半空中,就连挣扎都变得如此困难。
钟声,在密闭的沙漏中猛烈地震颤着,企图夺走它的主控权。
可时间却一直在流逝着,嘲讽着他的行径,并将裁决的枪上膛,宣告了这场拉锯战的展开。那钟表在情急之中被他失手松去,猛地坠落并撞碎在了那坚硬的磐石上,终是轰然化作了一堆无用的零件残渣,仿佛破碎的咖啡杯般,耀眼得令人害怕。可这竟让此时的克斐愕然呆住了,那银眸中辉映出低处炸开似的点点斑斓,不免流露出了唯人可有的恐惧与错愕,促使他只得窝囊地拽紧了绳子,想要沿着塔壁爬回到钟塔那儿,不再管什么钟声,仿佛就算是立即向时间妥协这事,也能让他迅速答应。
体力渐渐不支,昏昏沉沉的大脑带动着他的眼皮直打颤,那手臂愈来愈痛、愈来愈麻似乎将被扯断一般,拽拉着他沉重的躯体,亦是狠狠撕扯着他的灵魂,像是在对待一片无用的白纸似的,根本就毫不怜惜。这使他乍有个想法,自己或许是要被强行引到地面那处,甩入到传闻中恶魔所统治的深渊里去吧。可在精神最紧绷的时候,他却亦是看到了,本是那么高的楼房在他脚下如同一个个俄罗斯方块,小得令他惊异,竟使他忽然忘却了眼前的境况,不再想其他任何。只身陷入那无穷无尽的时间里,看着周围的一切忽在一瞬之间变作了沙子,又于刹那建成了村庄、城市,转眼化为国都圣景,但却猛然从镜片的角落起始,炸裂如同被甩落到水中的玻璃酒瓶,与软石相击,瞬即与光暗的交缠分错一齐破碎,尽全刺进了他银灰色的眸眼中,使那瞳愕然地缩小,夹杂着怀疑与不可思议的恐惧,猛然地在时间中翻腾,妥协、直至自我与它一同凝固去了。
他不知道他为何松开了手,然后便纵身落下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沙子,在封闭的沙漏中悄悄流动着,随着那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不知是坠入了梦境还是现实,只是懵懵懂懂地看见了婴孩、母亲与父亲,可他们在自己的手中却是那么的渺小,在如同指甲缝那般微小的罅隙里相继消失,那梦中的人仿佛变成了海里的泡沫,逐渐凋亡随与大海的颠簸,将他在人世间所得到的情感尽都掩藏在镜片的一隙光影中,直到仅剩下模糊、蒙钝而空渺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在薄雾与薄雾之间扭曲变形,亦是把他被死鼠咬噬过的尸体葬在了蔷薇花的坟墓中,掩埋了他的全部,灵魂以及本就是由沙子做成的心。
坠落。钟响。然后离去。那灵魂仿佛变成了太阳、沙子与鸟儿,在钟摆里摇摇晃晃地旋转着,像是顺着长长不及边际的塔楼而上,扶摇摇到了天那边的乌托邦,却恰是猝不胜防地从云霞之中跌落下来,撞击在了那冰冷的刚刚砌成的石头台阶,使圣主的鲜血淌下,浸染着不变的顽石与土壤,却依旧是漠然无觉。那是绯红色的,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虽是那么的耀眼,但终究只是一个过客罢了,碎裂在镜片的光辉中,打转着,最终还是落下了。在一瞬间,他竟瞥见,那青年已经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离去了,破碎的眼镜久久凝固在血液里,锃亮得令人着迷。可梦境只是梦境而已,他擦了擦自己模糊的眼睛,望着那尸体被人所遗忘,直至变成了白骨森森,最后连影儿都找不到了。
咚咚咚——
该是起床的时间了,他想。然后他便从梦中醒来,为了注视这崭新的世界。
时间的神灵伸了伸他好久好久都没活动过的手臂,那睡帽在头上直打晃着,毛绒绒地又像是泛起泡沫的咖啡,衬以他那饰有咖啡图案的同款睡衣,与他严肃的性子竟意外地很相配。因未带眼镜而呈现出女儿身姿态的她,那头白发此时披散状地垂落于两肩,发尾微微悄着小卷儿,显得她更是慵懒困顿了些,这时好像还没睡醒似的,微眯起眸许是又将入眠。可那双银眸中瞬即流露出了无所谓的神色,本是佩戴着镜片的右眼瞳中,恍惚再现了齿轮移动的迹象,但倏忽间那痕迹却被佩戴好的镜片所掩,在晨曦的光辉下,纷飞凋作了飞鸟的柔羽。
光辉四溢,渲染了大片天穹,如同那永不灭去的幻梦,挟与淡淡的玫瑰色隐入瞳孔之间,在早祷的钟声里去往了不知何处,但终于还是化作雪中的泡影,无情地消褪了,犹如被戳散的泡沫。这时候,那神灵又听到了钟声,他恍惚回神,站在古宅前独倚着,持着他那从不丢弃的长拐,只是默默地望向这曾经被他所背弃的一切,什么也不言,什么也不语。那老宅不一会儿竟化为灰烬,如一个青涩的愚蠢的梦,被自以为成长的幼虫亲自捏碎,然后便飞散燃尽,在人言道的那一个渴望王子救赎的童话中,久久徘徊着,亦是在旋转的楼梯间里那永无止尽的石阶上,被荆棘缠足、枝杈贯身,最终不被他人所忆,变作了一个永远的过客。
“神大人,现在是时候离开了。安琪拉她……大概还在等着我们吧。”那是天使的声音,交织着冰冷、严肃或及是微微的焦虑之情,被那长拐触地的咚咚声所打断,终是消隐在她如天空一般碧蓝色的瞳孔中,使那平静的眸光乍转,此时倒显得有些渗人了。钟声在地平线的倒影里化作叆叇,跳荡着褪去了神灵眼中的光芒,使那模糊的面容变得那么的憔悴,苦涩、惆怅,却又被木然所取代,在猩红的暮色中摇曳着,最后化作了永远的平静与释怀。
“是的,是该离开这儿了。”
“嗯,是时候该与他们告别了。”
“走吧,安佩尔。”
咚咚咚——
过去已经死了,那时间相伴着现在,在星星破碎的道路上,默默地寻找着孤独的未来。
神说,有时候比起过去的梦,现在显得更令人安眠而已。
长拐的歌声再次回响,伴着钟音朦胧,消失在了失乐园的远方,终是沉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