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日,一个陌生男人找到弗朗西斯家,他高谈了一堆长篇大论,天花乱坠地混淆了父母的眼。克斐依旧记得,那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会救济更多的人,随刻便低价卖下了这个老房子,不仅如此,他又借去了弗朗西斯家大半财产,约定日后再还。但究竟是哪一日,在哪里还,那人却闭口不谈。可弗朗西斯先生竟爽快地接受了,在他心里,就算是自己的利益被损害了多少,只要能帮助到别人,怎样都是好的,更何况是一个本来就遮风避雨的房子呢。但小克斐却很不高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狭隘的角落里蜷缩着,又只是呆呆望着窗户,似忆非忆地发呆,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而已罢了。
可事与愿违,弗朗西斯一家三口最终还是要离开这个房子,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住了。小克斐亲眼看着自己的家被一点点地掏空蚕食,直到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唯有几只蜡烛尚还点在那里,孤零零地惹人眼。他们一家乘坐着破旧的马车,遗弃了曾经的奢华,向远方未知的将来一步步地行进,却也无从察知,自己将会有怎样的结局,是和睦融融地继续活下去,还是凄惨地死去呢?这种未知的东西,究竟是靠神灵的牵引,还是只依自己的一意孤行,小克斐并不明白。
一家人乘上马车,在辘辘的车轮声中,渐渐地远去了。对小克斐来言,这便是告别的日子。心中似乎有一块顽石死死地卡着,使他的心仿佛化作了包裹石块的土壤,僵硬、木然而如此胆怯,就算是努力去寻找那一丝属于自己的离愁,却什么也抓不住,只得到一派的空白与浑浊,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他所期盼的事物了。银眸只是在远处遥遥望着,看着那老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变成了眼角的一缕难以捉摸的余光,在母亲病态的神色中消殒不见,使那不知为何物的情哽在他的喉中,令他半天都吐不出一句语来。可记忆中的老房子又犹如一具永垂不朽的石雕,在小克斐的眼中深深印下,亦化作永恒的星辰,携与他童年的记忆,迅速碎入时光的绞肉机中去了。
从此,小克斐没有一处不迷路。
在他们一家远离老房子后,城镇里的人渐渐地都搬走了,那老房子从此荒废,孤零零似一个无主的游魂。但那已经不是家了,只是一个房子而已,因为没有家人的陪伴,是不可能使那房子拥有灵魂的。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无人顾念它,也无人处理它,任这房子在岁月中沉淀,于灰尘里编织着它温柔的梦,可离开的人却像是一去不复返的流水,即使他们知道家的去向,也再不会回头。因为人毕竟是人,找到新的局所就会忘记旧地,历经煎熬便会忘记曾经的幸福。或许只有时光才能重来,也唯有他才能真正理解那家的感受吧。
但谁都明白,家乡的气息是使人留恋的,它孤独而温柔,寂寞又如此安详,令得离家的人日日夜夜地遐想,盼望着自己重归故里的那日。但这或许是不可能的妄想了,随着小克斐一天天长大,那念头却越来消退,直到一日被他完全淡忘,成为了自己所品味过的咖啡中那最无意义的滋味,于脑海的最底层里消失不见了。他依稀能感觉到,这情感从一团扎心的毛线球变成了一个小玻璃珠,又从一个玻璃珠变成了一堆细碎的沙子,浅浅地捧在他的手中,仿佛微风一拂便会悄然溜走。直到有一天他麻木地把这念头捏得粉碎,却不知这是否是时间一味的固执己见,将过路人的眼迷茫在一派浑浊中,以至于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使他只得默默摸索着,寻求着那道最真实的寂寞的路。
可一家人的生活却从此一落千丈,弗朗西斯先生抛去了他身为老爷的那顶七歪八扭的帽子,现在的他,从他曾经的仆人手下找了个差事,为了养活他们一家,他只好永不停歇地干着,但这却使他更少顾念自己的家人了。而菲妮克斯小姐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她时常面色苍白,又时常不停地咳嗽着,仿佛是正在织布状态的纺织机,刺得人的心有点儿发痛,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一家已经请不得医生了,能请的也只有那些乡间的大字不识的老庸医,使弗朗西斯先生心急火燎地想要去赚更多的钱,可等着他们的,却只是无休止的梦魇罢了。
这些年间,克斐还常听说过教皇国圣彼得罗亚成立的消息,不过这也约莫是自他十五岁开始便兴起的谣传吧,毕竟他从未到过那教皇国一分一毫的土地,也未曾目睹过那女教皇飒爽的英姿,但这一消息的传出,倒让他想起了少时父母时常提起的那个修女,可没想多久,这个猜想便被他给硬生生地否定,直到再没有了下文。他能想象出朝圣时人山人海的场面,甚至能想象出那女教皇命人将预言的石碑抬入圣山多诺拉时,那面部自信过度的神色。这时他真的很想亲眼瞧瞧那宏大的场面,感受人群中那信徒的狂热与痴迷,不知是为何,或许是心底身处埋藏着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他有些头脑发晕,一时半会儿方才缓过来。但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吧,他想着,然后便自行抹消了这一念头。
母亲的身体日渐虚弱了,现在的艰苦驱走了娇生贵养的曾经,终于把她狠狠打垮下,使她犹如一叶枯萎的柳枝般,几乎马上就要被狂风折断,却固然是无能为力。直到克斐十六岁那年,她终是一病不起,在那病榻上躺了几个月时间后,她便从此离开了人世,或许是变成天使了吧。而克斐还依稀记得,那时候他紧握着她的手,父亲掩头在床头啜泣,唯能清晰地感受到的,只有那手无比的冰冷与僵硬,仿佛她已然是一具死尸。浑浊的空气中掺杂着母亲弥留的低喘,令克斐有些惧怕,或许是死亡冲昏了他的头脑,可能又还有对未知将来的踌躇与恐惧,使他暂时陷入一刻失神。可当心回到此处时,母亲已经断气了。
克斐只觉大脑一阵眩晕,他虚弱地扶着那纺织机的一角,摇摇晃晃地倒像是个脆弱的饼干人儿,仿佛乍乎刹那便会碎裂成沙,灰飞烟灭直到悄无踪影。惆怅辗转于他的双眸中,在他好看的眉眼里印下一寸醒目的影子,引得时间乍然变得犹如沼泽般凝重,夹带着浑浊秽乱的空气,压抑着、碰撞着他狭隘瘦长的身躯,刺激克斐又回想起了那时的痛苦,无助与落寞。可当他的手迅速缩回时,母亲的老纺织机却轰然倒坍,厚厚的灰尘肆意飞扬着,迅速将它掩埋在岁月之中,又仿佛在隐隐嘲讽,那无谓的现在与痛苦的将来。
他还记得,那时的他并没有哭泣,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母亲下葬的尸体,看着那份温柔随着死亡的白花掩埋入了土壤之中,终于变成了一堆无用的白骨,在他眼前刷拉拉地粉碎去了。而此时的他,却独倚于高高的山头,什么也不做,犹如一个原原本本的过客,只是木然地将心中的惆怅全乎禁锢在沙漏里,封存在那最深的角落中。殊不知这种情感可能是他所寻找的东西,家人的温柔与善良也是一样,凝聚成了一道影子,紧随着他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代,终是要出入青年,却使得他仿佛被掐着喉咙般,痛苦地直至无力喘息。心中的迷茫,模模糊糊的交织错落,像是五彩的颜料在幕布上搅成一团,令他找不到身居何处,又该往何处前行。
记忆在否定的呐喊声中被揉作了浆糊,碰撞着,疯狂挣扎着,却终在心灵的白色裹尸布上轰然炸裂,纷纷扬扬地向四面洒下,犹如夜空中的一点烟火,在坠入人间的那时,不经意引燃了萤火虫微弱的光。四周四处,只有呐喊,毫不停歇的。那是生人丑陋的喧嚣,亦是有母孩子对逝亲者的嘲讽,将心中持久的宁静与希望一同扔入碎纸机中,嘎吱嘎吱地震着耳膜,又即从太阳穴及太阳穴间将大脑贯穿,引得脑浆四溅,破碎了如同那绝美的斑斓的红霞,稍被乌云所掩,厚密密不见一点儿明。
“……你怎么了?是迷失道路了吗?”那是女子的声音,在脑海中忽明忽暗、忽近忽远,恰似点灯人在夜色中燃起的微光迷离,在脆弱的眸子与泪水之间恍恍打颤着,使那时的克斐无法再看清她的面容,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印象,或因不知该从何想起,便迅速地忘却了。他顿觉那柔和而挟着涩味的声,恬静得又令人陶醉,像是他品尝无数的咖啡中所独爱的那一种,在砰砰絮乱的心跳中将他俘获,便更无法言道任何,即便是想依偎在那似母人的怀中哭泣,却终被麻木所取代,直愣愣地犹如离家的魂。那寸好看的黄绿色映入眸中,略带些杂乱地卷曲着,挟与眷恋及是怀念中的味道,轻飘飘地垂落于克斐那银眸里的霞色,仿佛桃红的玻璃与黄绿的毛线球交织着,映出一道道朦胧虚幻的色彩,使那逝亲儿乍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蓦然袭来的困倦,使此时的他软塌塌的,连抹泪都近乎忘却,然后便摇摇晃晃地颤了颤身,直至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觉了。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之后的他被身着丧服的父亲接回家中,或许是得益于那初识女子的救助吧。但那人的面容,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单单只是记住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与他人的脸庞混杂交织作了一团,变得丑陋、怪诞而诡异十分。不过,这约莫也是归功他并不怎么普通的画技与涂鸦手法,以及将一个普通人从人画成怪物的实力,以至于记忆中人的容貌在日积月累中,竟向着奇怪的方向质变了。
也许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吧,他曾想。
然后那时的他便期望自己能藏在湖中,永远不要出来,仅仅作为一只游鱼。
可那只鱼呢,最终的结局,竟是溺死在它的湖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