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嫉恨
你是谁?是我的家人吗?
与她不尽相同的少女微笑着,她伸开她娇小的手臂,仿佛相拥于灯火的飞蛾。静静的、久久的。
我们是家人?
她询问道,那翡翠般瞳孔在微光下闪闪发光,犹如世间最美的宝石。
是的。我们一定是——
不。我们并不是。
她们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直到谁都无法辨别。亦沦到那声化为冗长的叹息,终于还是被蚕食吞噬,连微光都泯灭在那道看似浅薄、实则深厚的隔阂里,化作了无尽的纠葛,倏地破灭、消泯,然后便纵然不复了。
灯影绰绰,扼死了那只迷路的猫。此后,再没人看到它,至于它是死是活,便是成了无人猜念的妄想。
猫?它有出现在这儿吗?
万籁俱寂。连流水的声音都变得静悄悄的,它汩汩淌过魔女的双足,将她的影子倒映入游荡的清流里,竟显得她褪去了哀涩与漠然的妆容,把一切融入水波的涟漪朦胧中,挟与丝丝光澜流溢,熠熠生辉的、令人不禁呆凝住了。那层黎明的金色光辉染上,斑驳如似树影纷错,最终破碎成了道曲折、交冗的残霞,幽幽荡去时,一弯明亮的曙光被柔柔揽起,稀渺如同山间零落的灯火,然后倏地沉淀于水流中,不知是否随波逐流似的,变得阑阑珊珊、稀稀两两,延伸入山远方不久的黎明空泛,携起魔女的歌声游到远而更远的地方。
这时候,她在吟诵着,语声低低、淡然的。
在那靛蓝色的黑夜,从乌托邦里幽幽传来的,是谁的歌声?
那是过去的天使,神灵弹奏着他的竖琴,只为挽留这唯一的安逸——
他们是孤独天使与孤独的神灵,只有那满天繁星是他们的宠儿。无尽的夜空是他灵魂的屏障,金色琴弦揽着他最后的热枕。
他亦是固执的神灵,冰冷的心灵犹如水泥凝固,面如冰霜、冷冽却如此灼人。
当过去的天使停下弹琴的手,她在看着什么?是那颗独一坠落的星。
噢,是摩维塔诺,神灵最最珍爱的瑰宝。
这使神灵冷笑着拨断琴弦,他捂头背对着天使,痛斥天上失去了真正的宝物。
可满天的星却与他苦涩相望,过去的天使纵身离去,与那宝物一同,湮灭在茫茫星海之间了。
他言说他不曾珍惜,直到最后也硬是不屈。
他是孤独的神灵。曾经是,现在依然是。
你问他身处哪儿?在那靛蓝色的黑夜中。满天繁星时。
那声空灵清冷,犹如奏与童谣的八音盒,在微光缠绵时化作冰一般的色彩,又像刚要融化的由坚冰所勾勒成的冰锥子,在懵懵懂懂中,霎然湮灭了。魔女稍稍呆滞小刻,她许是有些不太习惯歌唱时的感觉,以至于那声音如此轻柔的,淡淡融入曙光稀薄中,与清风交缠成了一体的朦胧,然后便消散为了冗长的一线。那歌谣是由几近完美的欧雅各语所织起的旋律,幽柔里带着她本身特有的平静与苦涩,仿佛在一刹那时坠入黑咖啡粘稠而漫漫的陷阱中,孤独地沉没、凝滞,被风化蚕食成了一具冰冷的枯骨,又倏地崩塌、遁入那条长长的溪流,变得静止而坚硬,然后便是破碎,最终隐于星河的挽留里了。
“欧雅各语?呃,我记得——这可是曾经的那个大帝国所用的语言啊。没想到你这个不知道该说你是旅行者还是魔女的……哈,也会懂这个东西啊。”被称作喵喵的魔物慵懒地甩了甩尾巴,它很快就恢复了兴致,黑不见底的瞳孔只是直直盯着那个魔女看,从中竟并不挟着那语气中包揽过的戏谑与无谓,倒是显得意外有些温柔。又大概是安详的一刹那,被一板一眼的黑色所掩,然后便久久藏在它的心底里,或许是不想让身边人察知般的,匿藏在那最深最无暇顾及的地方,使它想在百无聊赖里将其忘却,作为自我无法真正承认的东西,永远怀念着吧。
“曾经……听过这种语言。便记下来了。”雪凌依然平静地回应着,她深粉色的长发一直披散在腰际,在清晨的微风中飘荡着,几乎都要掩住她的面庞了。这使魔物的心里顿涌上一股为她梳个双麻花辫的兴头,但又不知是为何,只是莫名想要去看看那样的她,想去看看与现在有所不同、却亦是相同的魔女而已。它看到那虚虚掩着的宽大法帽,魔女戴着这帽子显得更是娇小,但除了身处在安稳的地方,或者临睡的不得已时,她便再也没有放下这法帽。像是将这东西当做自己唯一的依靠般,无论是遇到怎样的困境,她都会下意识地拉下帽檐,大概是想以此来保护自己。但是具体是为什么,喵喵却并不明白。而对这个没有情感的魔女,它也无所谓刨根问底。
“嘛,是这样啊,那就无所谓了。”那只猫低声呢喃着,它看到魔女刹那间隐现在法帽中的暗红瞳孔,就像是被血染红的蔷薇花,顿时深深印刻在它的虹膜间,然后便倏地划过一道绯色残霞,苦涩得足令它戛然呆住。可魔女的身影却已背对着它,那娇小的影子在刚刚升起的阳光下被拉得冗长,又瞬时隐迹了身形在树木与树木的阴翳之间,直到变成了它眼中的一寸幻影——所要寻找但已然不见的人、高大的杉树与那落叶交织而成的影子、那真实又如此虚假的琼音,以及站在朽烂的枯叶间的、等待着的她。还有的,便是另一个陌生的行者。
“啊,你好。我叫克莱门特,请多多指教。”这个低梳着双马尾的少女莞尔一笑,她向雪凌行了优雅的礼,犹如翡翠石般澄澈的瞳孔在稀薄的阳光下辗转出金色的光,不知是映入了猫的影子,还是那魔女苍白的面庞,使那瞳间乍地溢满了真假莫辨的笑容,勾勒在那只黑猫的金眸中,却又忽而扭曲变作了不同的颜色,然后就在她金黄的头帘里,懵懵懂懂地掩藏去了。可那只黑猫呢,却依然懒散地蜷曲在她的臂弯里,琥珀色的眼眸向雪凌瞥望了一眼,随后便悠闲地舔了舔自己灰黑的毛发,不再理睬他人。
“克莱……门特?我记得这好像是男名啊。没想到这位姑娘——还真喜欢取这种有趣的名字呢。”话音毕落,那魔物迈着慵懒的步子蹲在雪凌的脚边,它戏谑似的舔了舔它墨绿色的毛发,黑瞳直直地盯着克莱门特的脸,一时间像是想观察她随后的举动,又大概是意图以这种方式来吓唬那个旅者,但是总归的,对方确实是愕然地后退了几步,也愣愣地凝视着它。怀中的黑猫在嗷叫了一声后便迅速蹿下,躲在少女的脚边,倒是织成了一道类似于镜面的奇妙构景。但那少女随后便尴尬地轻咳小声,她为难似地摇摇头,这才嘟嘟囔囔地回答道,“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是我亲爱的父亲。因为他希望我能学会宽容……”
“宽容?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吗?”雪凌喃喃自语,她顺手拉了拉那法帽的帽檐,然后也同样向那少女行了个提裙礼,暗红瞳孔始终掩藏在那帽子的阴翳里,只留下一小隙猩红的狭缝,冰冷而渗人非常。但对方却有些烦躁地踱着步子,黑猫在她的脚边闲逛着,不时舔舔自己小巧的猫爪子,又不时会停下动作叫唤着它的主人,但克莱门特始终没注意到那猫似的,她踌躇地将视线瞥向别处,一只手握住胸前的相框坠子,随后便不耐烦地应着,“父亲的想法,一定是没有错的。这是一定的。”
“……好了。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去看望我远在他乡的姐姐。她是一个女巫,并且呢——她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克莱门特说着,她绿色的眼睛看向了那一望无际的天。然后,她却呆呆地站在那里,停止了她的叙述,黑猫靠近她的身蹭了蹭她的小腿,还撒娇似地叫唤了几下,这才让克莱门特从滞愣中稍稍缓过了许。她的唇无助地抿成一线,眼眸又盯着那似真非真的天穹,继而再次吐露道,“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她是父亲的女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也是个很幸运的女孩,从小便成了女巫们的徒弟——因为她毕竟是个很有才能的、很好的女孩呢,对……对吧?这对我们的家庭来说,真的是至高无上的荣誉,真的。”
“啊,真是善变。”喵喵自顾叹着,它显是对身边种种抱着完全不在意的态度,那双黑眸在光影的罅隙中闪着炯炯光澜,又顿时在那一片黯淡中辗转隐去,于枯枝烂叶的霉变般的熏味里,显得格外的困倦而后知后觉了。随后,它看到那少女将挂在胸口的坠子悄悄递上,她的头撇到别处去,大概是不想正面诉说自己的故事,只是毫无分寸地用力将挂坠打开,暴露出里面小巧的相框,倒让她们足能看到其里的二人——照片许是很老旧了,泛着浅浅的米黄色,勾勒出女孩们紧紧贴着的脸,苦涩与幸福的笑容,绿眸与灰眸,看似相同、却尽不一样的金色长发还有的,是猫?不,并不是的,只是那只猫在视野中晃晃游荡着,分散了魔女的视线而已。
“那便是我亲爱的姐姐了。”克莱门特说着,她顺手指了指相框里那留着短发的灰眸女孩,随后却迅速收回挂坠,将其紧紧握在了手中。相框里的脸在魔女的眼中转即掠过,倒使她联想到了那种不拘小节而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或许相较于她,边上那个绿眸的孩子——也就是克莱门特,才更像一个女孩儿。可是呢,这相框中的两人却完全不像是姐妹,倒像是一对关系很好很好的朋友。当喵喵刚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克莱门特却迅速塞给雪凌一张折得很好的纸条,然后便这样言道,“这就是我姐姐的住处了,如果你们能在今天晚上六点到的话,或许还能赶上我和姐姐的茶话会。”
“那么,再次别过喽。”当魔女醒转过来时,克莱门特早已提起裙子,向不远处的城里走去了。她走路的速度很快,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宽大的裙摆在瞳间摇摇晃晃的,似藏着什么东西般,倒有些形似于贵妇人的阳伞。这时候,并没有猫,大概是它的身影太过狡黠,然后便在视野中飞速窜离了吧。而雪凌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悄悄拿起那纸条,看到那由大陆通用的希洛亚语所勾勒出的文字。字母在笔锋间飘逸而挥洒地串联在一起,却不像是一个婉约的少女所写的,让人猜测也许书写者便是她远在它乡的姐姐。当然,这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