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歌颂罪孽之人
红眸息掩,揽入绰绰烟云,仿佛坠入寒脂香中的一隙薄雾,虚虚朦朦地敛入寸分微寒,使眸光凝滞在岁月的封尘里,隐遁如霞月蜿蜒,忽显又若冷凝氤氲,薄薄透进一小半边赤金色的、阴柔的云霞叆叇,然后便虚曳地淡化,消蚀不复了。直至那万情皆无沦为海枯石烂般的苦涩,才令那魔女回神四顾。可身已在异处,心也无力别离,摇摆不定若钟垂咚咚,辉色在瞳孔中染上一层火烧似的金黄,倏地沉堕好似游荡的孤鱼,芊芊淌却坠杂在雨露与雨露的密网间,蓦地黯淡流转,印入深色的坍圮的高墙中,勾勒出人类蠕动而模糊的面孔,又乍地晕出那黛色阴霾,在心中沉淀,迷落。然后便是骤然抹消了。
她用不属于她的那双眼睛,悄悄盯着那吟着歌儿、翩翩起舞的少女。
那或许是天生的舞蹈家,魔女心想着。宽大帽檐毫无生机地耷拉在头上,使她的瞳孔仿佛啼血玉般晦暗沉滞,连一点儿情感都没有,更别说是那苍白僵劲的面庞与粉发稍垂,唯有两鬓之间的发缕微卷着凸显出一抹生机,除此之外就只是无尽的取代了灵魂的空虚而已。渐渐的,浅浅柔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了那黑白条纹的长袜。靴子很长,竟显得娇小的她更加纤长柔弱,那身此时染上一层燃烧似的薄暮的残霞,肃穆如同天生的哀悼者。但至于她在祷告着什么,便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曾明白。因为她只是一具孤零的空壳,连灵魂都或许已消陨成一堆无实体的沙子,爱与牵绊这类东西,大概都是不可能拥有的吧。
舞女吟唱着那首凄美的歌,提群旋转跳起了她的舞步。那纤瘦的身在斜阳下辗转游舞,如同鱼儿跃入水中所迎的那一丝月光,乍得被无尽宣泄的光辉所裹住,在她金色的纱制舞裙上镶了层暖暖的赤色。它随着裙摆颤动而舞,一时间竟仿佛绽放的金盏菊儿,在余霞中沉沦、融化,以至于凝固的那瞬时,虚渺的身形被顽劣的风掀起裙角衣绸,那丝质绸纱薄如蚕翼地飘曳着,显得她如此柔美妩媚,竟犹如古老传说中跳起七重纱舞的异国公主,双手舒展一如金枝挟与薄薄轻纱,柔似月光拂曳,霎刻又动似脱兔。她的影子在昏黄下拉动冗长,凝成一道愁绪哀歌,然后她又迎着金色残霞滞固,顿刻间竟辗转身姿,吟起她悠长悠长的曲调,亦朝着远处的魔女莞尔一笑。
帷帘垂掩,淡褪了少女的心愁。
曾几何时,她是高傲的公主——宫廷的玫瑰是她的陪衬,异国的王子为她献上热吻,孔雀翎石点缀她的嫁衣。
啊,她是耀眼的公主,是臣民眼中不灭的太阳。
她亦是永恒的公主,仿佛坠入凡尘的天使,是神灵最美的礼物。
但她同样易怒,奢靡半生,愿将所有财宝收归她手,在她的王冠上镶入最珍贵的宝石。
可当敌军入侵,江山玉碎。公主不复,只为阶下囚——
曾经的公主已不是公主。不灭的太阳终是泯灭。
你问她在哪儿?她在高塔中。
破旧的窗帷缝作她的衣衫,积尘的楼阁是她的宫殿。她以石子为链,以蛛丝为纱。
啊,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个罪孽的可怜人。
她终日吟着她的哀歌,作为她赎罪的棋。
直到一天敌国末路,她被抛弃在高塔中,仍坚信自己是个无救的囚徒。
终沦入那塔被火焰染红,被人忘却的公主啊——最后尸骨无存。
只有藤蔓愿缠孤墙,聆听她那最后的悼歌。
随后,那舞女倾身提裙,她金橙色的卷发仿佛点缀着金边的奶油蛋糕,在耀眼的霞光中衬出她那清秀面庞,霎时间竟没有一点儿风尘女子的妩媚,倒不如说是如此的坚毅、苦涩,甚至连无奈与困惑都在一颦一笑中倾泻而出,于旋转荡漾着的裙摆中又幽幽沉没,然后乍现于昏黄之间,泯灭了眸中黯淡。她的身姿犹如醉溺深海的船帆,蓦然竟仿佛潜入大海般挟与咸涩与暮半猩红,舞起丝袖似如游鱼摆尾,连头上的坠子都像是孔雀的羽毛般熠熠生辉的,令人不禁顿生惊异。这时候,每个群众都沉醉般凝固在那里,魔女也同样如此。只是她默默地站在远处的地方,相隔一条长长的街道,单手扶帽窥望着那里,大概是看着昏黄的天,又许是在望着那个幸运的舞女吧。
自己始终只是一个过路人,永远永远的。她悄悄想着,然后便垂下了眼睑,凝视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那伤已经还没完全褪去,此时还微微泛痛着,让她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那个或许已经不知不觉明白情感为何物、又纵然忘却的自己。可这时候,她却迷惘了。假如自己也能向那个舞女一样自由,大概现在的她会想着成为一个一心向神的修女吧。不过,这固然是不可能的,现在她清楚的明白——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只是不敢释怀罢了。随后,孤身一人的魔女便漠然地拉下了帽檐,她想到了那舞者的歌,悲伤似过去的天使的歌喉,苦涩又若海神痴心的泪水,这让她许是想低声吟唱,但她却完全无法体会那种感情。所谓的歌声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易逝的梦。不过,本来就应该这样才对啊。
渐渐的,她的身影在空虚中掩藏,随后便隐迹到陌路人的喧嚣声中,连一点儿曾涉足过的痕迹都不留下,竟仿佛一个无主的游魂,唯有的只是形单影只的孤独而已。这时候,魔女许是看到了那坍圮的高塔,残破的废墟在城镇后头显得有些突兀,那塔摇摇欲坠却终没有完全褪灭,屹立在仓皇的灰橙色里,一霎间被狠狠剥夺去了它的颜色,似颤非坠如同绝焰哭诉之歌,此刻竟被藤蔓所缠,将久远久远的故事尽藏入了它的朽叶中,淡抹去岁月沧华、时光憔悴,就像是一本贮藏在灰尘中的古老的童话书,总有一天会被人所遗忘。而真正能记得它的,大概就只有那舞者,还有这素未相识的魔女吧。可蓦然,魔女却感到了熟悉,莫名的熟悉,不是来自过去、便是源于将来,缭绕心头挟着哀愁与迷惘,让她悄悄停下了脚步。
雪凌拉下帽檐,她不再想,也不再去回忆那首酸楚的歌。当她回神时,自己已经处在藤蔓之间、高塔之外,在那倒坍的废墟下凝固似地伫立着,伶仃孤独的。大概除了自己便没有任何人,或者说那里的人早就已经齐了,只留下自己一个没到场的棋子而已。总归的说,她的灵魂也同样如此,孤独归孤独,寂寞归寂寞,这一人的旅行从不久前开始,也不知道何时会有终结。但毕竟的,这是她唯一的路,即使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模模糊糊记着去西方的地方,除此之外,别一他路。
但这时候,她许是看到了坍圮的高墙上,那颗颗红果如同小灯笼般悬坠在那里,倚着绿藤纤枝攀缘而挂,摇曳不定仿佛朦胧虚化的树影。如果细看的话,或许还能观察到,那果的形状好似菱形坠子,外边还隔了层鸟笼般的半透明镂空薄膜,轮廓犹如调皮的孩子用画笔画出的心状图案,在暮色里显是更加鲜亮的,渲染上层淡淡的橙金色,与这高塔的遗址倒是莫名的般配。大概这些东西会让人不禁想到,或许那是童话中的公主所种下的果实,在岁月中生根成长,作为唯一一份幸福独自存在着。又也许是公主的赎罪感动了神灵,而得到了那最最怜悯的恩惠。当然,真正的真实的东西,又有谁能知道呢?
魔女并不明白——公主的哀伤以及公主的寂寞。大概在她眼里,只要能为人所接纳便好,就算是自己被人们所忘却,都是她应该承受的事,是身为人本身的赎罪。想着,这时的雪凌却听到了歌声,缥缈而虚幻的,在薄暮的垂光中悄柔倾泻,暗藏宁静与疯狂的交错,挟与安详的美堕入囚笼的高贵中,然后便化作了袅袅烟云。但它却终是消蚀不复,犹如一寸渺小的魂灵,缭绕着思绪牵拉至深幽的光影中,离析破碎、随后便是崩离破碎了。这时又仿佛有一隙弦乍然断裂般,带着余音优柔,坠入无尽的休止符里,牵引着魔女的心猛地摔进童话的水晶瓶中,倏忽勒紧将曾经的情感复制在这个空壳里,直到自我都变成了一纸空白,便朦胧地淡褪去了。
她寻着歌声彷徨,那双眸被掩在发缕与法帽的阴影下,像是血色蔷薇般,辗转出丝丝哀愁淡漠,亦揽着无尽的星芒沉淀在瞳间猩红里,徜徉迷离化作狭隘的灰土,将她的目光虚虚渺渺地掩住,直到什么都无法看见,只能隐隐察觉到那氤氲迷胧,却使她顿然迷失。她倏忽望到了那几颗小红果子,在几近倒塌却凝固为石的废墟中孤独地垂荡着,倚于最暗处、在坍成三角支架形的遗址中,透过仅剩的那缝罅隙,摇曳不定染醉在夕阳暮色中,映得垂东的太阳有些低沉了。那太阳悄悄遁入最远方的那处山头,大概是将要抵达东边的海面,孤独地燃尽它最后一丝光,然后便纵然是浴火重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