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2 / 2)

温灵雨一边思忖,一边步下当风,一转眼就是到了温景桑房前。

松紫也在房内,她习惯了伺候温景桑,此刻正端着铜盆铜匜立在温景桑面前。

温景桑听到了房外熟悉的脚步声,对眼前侍女道:“松紫,你先退下。”

松紫一怔,抬眉撞上温景桑的目光。男子神色淡淡,俊眉修目,正和颜望着她。这久违的朗俊神情,让松紫心头一动。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男子,分明是三年前的少爷……

温灵雨已跨进房门,就在山水屏风之后。温景桑的这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直到松紫端着铜盆,从书房里走出来,唤了她一声“掌家人”,温灵雨才从懵怔中抽神回来。

她合紧房门,将其他一切关在了房门之外,偌大世界只剩下她与兄长。绕过山水屏风,她先是望向了墙上的一列墨书。果不其然,属于她的小楷书,就高悬在其他草书中间。

是他有意带走了它,如今,又带了回来。

温景桑见她的目光落在楷书上,问道,“你注意到了?”

温灵雨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他不声不响地离开,如今不声不响地回来,与她见面的第一句却是不痛不痒的一个问句。更何况,离开前他痴如疯人,回来后却神智清明,他为何也不就此解释?

“你去了哪里?”她也直直地问。

“说来话长。”温景桑心有难处,顾及她周全,他还不能将实情全部说出。

“说来话长就不说了么?”她质问他,“你不是疯傻了么?你怎么不唤我蛐蛐了?”

“妹妹——”

温景桑心痛难当,三年前,他撞见了不该撞见的场面,阴差阳错下,不得不开始装疯卖傻。从头至尾,只有温云一人知他装病,也帮他隐瞒。

三年里,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觉辛苦。唯有在她面前,他苦不堪言。

“你难道不欠我一个解释么?”温灵雨靠近他,与他只隔一步。

温景桑从未见过咄咄逼人的她,女子淡扫的蛾眉下,一双秋水坚定却泛着泪光。他心疼了,他想伸手揽她在怀,却不能够。

温灵雨顺手抄起书案上的蕉叶白端砚,“当时你说要写字,是真想写字的,是么?温赵氏逼你喝药,你说‘妹妹别动’,那时你就是清醒的,是么?”

“是。”

“那爹走的时候呢?那时候你在灵堂中失态,也是有意装的?”

“是。”

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眸色转瞬黯淡,“所以,从头至尾你都是装傻?此事爹知道么?”

“是,爹知道。”他见她身姿颤抖,欲伸手扶她,却被挣脱开。

温灵雨退后一步,“为什么,为什么瞒了我三年。”

“我有苦衷。”

“是不信任我么。我也可以为你隐瞒,甚至可以为你想办法。你和爹都清楚的事情,为何要将我排在外?”

温景桑望着女子清瘦消减的身姿,知她这些日为了他,茶饭不思。他也想坦诚待她,只是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将她卷入危险。面对她的追问,他必须要三缄其口。

温景桑犹豫良久,终是喑哑着声音,回问她,“那你呢?你和爹都清楚的事情,为何将我排除在外?”

温灵雨怔住,她不懂他在问什么。

“我只瞒了你三年,你却瞒了我十三年。”

十三年——

闻此节点,温灵雨禁不住浑身一抖,她错愕地望向温景桑。

转眼间,温景桑握了主动,他也用同样的问题问她,“你不信任我么?不相信我也会为你隐瞒?”

他步步紧逼,墨褐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的。

温灵雨不得不连连后退,几步间,已是退到了山水屏风跟前,退无可退。

“永安十七年六月,爹将你领回温府,对我说,‘景桑,你妹妹回来了’。那时,我便知道,你根本不是我妹妹。”

温灵雨呼吸骤急,她捂住心口。

“你是像她,一样脸庞小,有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很甜,可你们的个性却大不相同。当时,我虽有两年没有见过她,却也记得她娇滴滴的性子。而你,你坚忍,被人欺负了也是咬着牙不吭声。你若没有坚忍的性子,也不会十三年如一日地装作温家人。”

温灵雨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温景桑面前,从来都如素纸一般一眼见底。她总算明白,为何十三年前她刚进温府后,温景桑就百般刁难她,原来他早就看出,她根本不是他的亲妹妹。

“你为何不一早戳破我?”她无力地问。

“我那时想,既然爹说你是灵雨,你便是。这个疑惑一直在我心中,隔了许多年,才渐渐想明白。”

温景桑顿了顿,回想起陈年往事,“你进府前两年,爹就说灵雨被送到远方亲戚家中。后来,娘突然神智失常,没过几天,你就进了府。我想,我的亲妹妹,应该在两年前出了什么意外。娘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才会那样。”

“既然你都清楚,那这掌家人的位子,还是还给你。爹——温云老爷临走前的嘱托,我也尽过心,无憾了。”

在心里悬了多年的巨石,终于落下。她已无心计较温景桑装傻的根由,她连温家人都不是,如何够格质问他呢。

温灵雨苦笑着,方转过身去,手腕却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握了住。

男子的手掌滚烫,像是火钳一般灼着她的手腕。他的目光更是专注,望着她的眼里,似有无限倾吐。

温灵雨猛一缩小臂,从温景桑的手中抽出手腕。

温景桑有些后悔,他或许不该挑明她的身份,这样她也不至于与他生疏几分。可是,如果不戳破这层纸,他又如何向她吐露自己心意?

面具男子的话“温家大少爷温景桑钟情的女子是他的亲妹妹”,虽然刺耳,却说中了他的真心。

他是钟情温灵雨,只是此温灵雨并非他的亲妹妹。

十二岁那年,他跟随父亲温云,第一次见她。自相遇的第一眼起,他就对她存疑,处处排挤她,捉弄她。整个温府,除了他,都以为她是真正的温灵雨。

她来到温府后不出半月,他的娘亲杨纨因疯病骤逝,他更是怨她。他想知道自己的亲妹妹去了哪里,却从不敢问严厉的父亲。少不更事,他只有不断欺负她,捉弄她,来平衡失去母亲和妹妹的难过。

记忆中,面对他的挤兑,她一直咬着牙关。一忍再忍。

他变本加厉,甚至召了街坊邻里的顽皮少年们,一起捉弄她。

他站在远处,看着几个少年将瘦削的她堵在墙角,往她的头上扔烂菜叶,罩竹篮子,她除了咬紧牙关,死死攥拳,还是一言不发。

当晚,她脸上带着几道伤口,坐在饭桌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不声不响地喝粥夹菜。温云瞧见她脸上微微泛红,仔细一看才发现擦伤般的细小伤口。

温云眸色一厉,心切地问道:“怎么伤到了?”

她搁下竹筷,细声细语地道,“和几个小哥哥逗着玩的,不小心擦伤了。”

“是他们欺负你么?若是,爹明儿就去说教他们。”温云皱着眉头,目光中满是怒意。

当时,他看着父亲的表情,生怕第二天温云找到那几个少年,那他在背后指使的真相,就兜不住了。

她抬眉看了一眼对坐的他,眼神忽闪了一下,继而又落下翘翘的睫毛。

那一刻,温景桑便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清楚。她早就知道是自己让那几个少年欺负她的。

忐忑间,他听见她糯糯地说,“爹,我没事儿,真是逗着玩的。以后我不找那几个哥哥就是了。”

他愣住了,愧疚使他深深埋着头。他捧着碗,不停地喝粥,脸烧得滚烫。

次日,他告诉几个少年,不要再欺负她。然而几个顽皮少年并不听劝,趁温灵雨从私塾回来,他们又在半路上逮住了她,揪着她的双丫髻不松手。

温景桑恰好瞧见这幕,心底的怒意瞬间喷发。他立刻冲了上去,不由分说就痛揍了几个少年。少年们立刻作鸟兽散,其中一个少年一边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一边跑开,不忘大喊:“温景桑你真怪!明明是你让我们欺负她的!”

女孩细软的头发已经凌乱,温景桑看着心疼,他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又急又气道,“别人欺负你,你怎么不哭不喊。”

“爹知道了会担心。而且,他也会责怪你。”

他看着她的盈盈眸子,叹道,“你去告诉爹罢,是我让他们欺负你的,我活该被爹打骂。”

“娘——娘走了,你难过,我明白。”她忍着嘴角的啜泣之意,话音中带着委屈。

那一刻,温景桑的心猛然揪住,他看着冰雪聪明却极力隐忍的她,心中尽是疼惜。他内疚地想,他从未在她的立场思考过。她的来历、她的心情,他不曾过问关心便罢了,还要将怒气强加于她身上。

他缓缓屈膝下来,背对她,柔声道,“我背你回家。”

她犹豫,不肯伸手。他便反手直接揽上她的腰际,将她背了起来。为了稳住上身,她才伸出小手,在他的脖颈间环了一圈。

后来,每天未时,她结束教习出来,都会看见他等在私塾院外。

束发那年,丞相府长史带着自己的千金,来温府做客。他一下就明白了,这两家间的引见,是为了他的婚约。他恳求温云,加冠后再议婚事。

又五年,加冠礼过后,温云重提婚事。那时,他的草书已闻名平阳城,大司农欣赏他才气,有意将自己视若明珠的千金许配给他。

大司农主管赋税钱财,与温府息息相关的田租就在此列。能得大司农欣赏,任谁看,这对温府来说,都是一桩高攀的姻缘。

然而温景桑一再拒绝,害得外面人都在议论,说温府眼高于顶,连大司农的面子都不给。

温云因此发怒,质问他,“你有什么不满,究竟要将婚事耗到何时?”

他只好说,“爹,孩儿心里,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

“是谁?你说出来,任她是谁,爹明儿就上门提亲去。”

“是——”他顿住,他该怎么说出来。

“是谁?怎么这么吞吐!”

“是——是灵雨——”他想,横竖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而且父亲是知道温灵雨的情况的,他以为父亲至少不会怪罪他。

听罢他的话,温云愣住了。温云看着他,缓缓扬起了手,一掌掴在了他的脸上。

温云用了奇大的手劲,以致那一瞬间,他眼前花白一片。

“那是你妹妹,你疯了!”温云怒斥他。

“她不是我妹妹,她是爹从外面带回来的。”他辩解,将事情说了明白。

温云气得咳嗽,“她唤我爹,就是你妹妹!”

他不折不挠,坚持道,“爹完全可以告诉众人,她不是你的女儿!”

温云又扬起手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后,温云无力地道,“你若再执迷,我就将她送走,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温府一样。我会让她消失。”

他无奈地妥协,继续将自己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那天,他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不得不开始装作得了疯症……

思绪戛然而止,温景桑深吸了一口气,将过去的一幕幕深藏心底。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他钟情了许多年的女子,不禁自问:事到如今,他可以将她当做一个寻常女子,而非他的妹妹了么。

“就算,就算你不是我的亲妹妹,你也会是温家人。”温景桑终于开口,“掌家人的位子,仍是你的。”

“如果不是因为爹——”她的声音又卡住,这么多年,在她的心里,温云已经是她的阿爹了,她想临时改口,也很难做到。

她捋顺了思路,重新道:“如果不是因为温云老爷临终嘱托,我一定不会接下掌家人的位子。那时,我以为你真的生了病,为了让你的孩子将来接过这个位子,不致宗家旁落,辜负温云老爷,我才做了掌家人。”

她又道,“温云老爷认为自己是受人毒害而死,凶手利用了赵姨娘。如今温执与赵姨娘双双落狱,你也平安回来,温云老爷可以瞑目了。”

这些天,为了温景桑的下落,她没有哪夜睡得安稳。如今看他平安回来,又是神志清明地回来了,她总算松懈了紧绷的精神。一时间,未纾解的疲倦也找上了身体。

温灵雨其实仍在猜想,温景桑究竟与昨日发生的一干事有何关系。她很想直接问他,但是这都是温府的事情。她虽在这个府中长大,度过了十三年,终究不姓温。

“害死爹的,并不是温执。”温景桑轻叹了一口气。

温灵雨立怔,她看向他,“你知道真相?”

“是温择。”

“竟然真是他——”昨日,温择提出分家后,温灵雨就甚觉蹊跷。她心中存疑,却无法佐证。

“你是如何知道的?”她问。

“赵姨娘毒害了爹,遣徐香扇喂我喝慎恤胶,却并不是杀害徐香扇的凶手。于她房内搜到的物证,多半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温景桑隐瞒下面具男子的行迹。

温灵雨也道,“昨日,差役说他们在赵姨娘的房中发现了乌头附子等慢毒。当时我还疑惑,如果这些慢毒是赵姨娘用来谋害温云老爷的,为何她要留着这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到如今?”

“昨日,我疏通了差役,见到了赵姨娘。她已承认,凶手就是温择。”

“那是我们冤枉了温执?可他的确与赵姨娘同榻而眠——”

“这应该也是温择的设计。我猜,他一早将乌头附子慎恤胶藏到两人房间,递上状纸,迷晕赵姨娘,再将她送上温执的床榻。”

温灵雨不由得唏嘘,“我装作失踪,本是想引温执露出马脚,却不想,温择先按捺不住了。”

温景桑点了点头,“温择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我不仅没有疯傻,还一直在暗中关注温府情况,才发现了他。”

“这些天,你离开温府,就是为了这些么?”

温景桑看着她清澈的眸子,淡淡笑了,“是。”

他省略了许多细节,他没有提及温择已死,没有提及面具男子,更没有提及,他离开温府的真正原因。

面具男子以及他背后的主子皆是不可惹的狠角儿,他不想将温灵雨卷入这些危险中。

“景桑。”

听闻她唤自己的名,温景桑心头一动,“恩?”

“我能否继续称你为兄,称温云老爷为父?”她没有立场,连问话都显得踟蹰。

进入温府前,温云就叮嘱她,从此以后,她必须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她就是温灵雨,温灵雨就是她。唯一能提醒她来时路的,只剩下那枚刻字玉佩。

她原本,单名一个“绫”字。

而她的姓氏,除了她自己,已无人知晓,也不能被知晓。

温云将她当做女儿,弥补一个家的缺失。她将温云当做父亲,也是为了保自己一命。

温景桑静默良久,即便不情愿只做她的兄长,仍是答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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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实在是赶巧了,因为早就存稿了,轮到今天入v的万字都写了哥哥温景桑,但他真的是男二啊啊啊,大家站好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