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1 / 2)

温灵雨回到温府,不多时后,温家旁家的几位老爷就登府造访了。她料到温执与赵姨娘的事情一传出去,旁家这几支定会按捺不住。只是温提,温拟,温择三人,似是早早约好了一般,一道来见,倒是让人吃惊。

正堂里,温灵雨危坐在正席,面上未施粉黛,仍掩不住惊人之姿。平淡如水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来意不明的三人,试图从三人的神色中揣度出端倪。

待小厮为三位老爷上好了茶,她才笑语吟吟着道:“想必堂叔们也听说了温执堂伯与赵姨娘的丑事,三位可是为此而来?”

温提与温拟性子较为软弱,两人皆望向年纪最小、却最有打算的温择,等着他说话。

温择轻咳了一声,握拳抵于鼻下,“近来府上频出变故。今日又闹出老爷妾室与旁家老爷私通的丑事,实在影响温家名声。”

温灵雨轻牵了一下嘴角,依旧平淡着眸色,“他二人偷情,的确是丑事。但温家绝不包庇丑事,惩恶扬善,有何不妥?我倒觉得,他二人锒铛入狱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何以影响温家名声?”

温择冷笑,“你这毛头丫头,当真不懂掌家。若不是景桑侄儿疯傻,温云会让你做掌家人?自己斤两,也不掂掂。”

温灵雨见惯了温择这副嘴脸与做派,自打温云死后,就属他处处剜尖挑刺。更可笑的是,他也挑不出具体事情,只一味地对自己嗤之以鼻。

她早已练就坚定内心,此刻也毫无动摇,“小堂叔,你带着两位堂叔上门找我,只是来教训我么?”

温择嗤笑出来,心道,小小娃娃,孤立无援,竟敢如此挑衅。

“也好。”温择倏地起身,挥袖就将手边的茶盏摔在地上。

“啪擦”,茶盏清脆的碎裂声下,温执冷眼道:“今日我上府,就是来分家的。宗家名声败落,我等不愿被连累,惟愿如此杯,四分五裂,各自为谋。”

温灵雨看着碎了一地的茶杯和漫延开的热水,面目平静如湖面,未起一丝波澜。

身后陪伴着她的望心,已经被眼前阵仗吓得瑟瑟发抖,想着,要是这会儿魏栖在温府就好了。

温灵雨依旧稳稳坐着,她挑眉冷对,“你于此时提出分家要求,是不愿被连累,还是趁人之危?”末了,她坚定地补道:“温家,无论如何不能分。”

“这可由不得你!”温择亦是竖眉瞪眼。

“你若想分家,就光溜溜地滚。属于温府宗家的东西,一粒沙子都不会给你!”温灵雨顾不得温择的长辈情面,索性放开了说话。

温择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温拟与温提吱声。

温拟看了看掌家人,又看了看温择,吞咽口水后,道:“是啊,灵雨,温府已经今非昔比,早不是百十年前的温府了。不如咱们几家就借此散了,各自营生,各自安生。”

温灵雨拂袖起身,睥睨坐下三人,“我说了,我不留人。你们愿意散的,我立刻就去祠堂拿来族谱,将你们除名。只是温家的地界与生意,你们休想分到半点!”

温拟一见掌家人好大的脾气,生怕今日分家不成,反倒丢了生意。他噤声下来,不再声援温择。

温提更是懦弱,他是个安于现状、没有野心的富贵老爷。若不是温择非让他过来,他今儿就去梨园听戏了。温府的家事,他不想管,只要宗家每年分钱分粮给他,他便心满意足。

温择见两个男人支支吾吾,烂泥扶不上墙,在女人面前大气不敢喘,顿觉失望。他冷哼一声,眼见今日分家无望,只有他日另寻他法。

离开温府后,温择忿忿地想:今日之前,温执在时,以温执的长兄地位,他说不上话。现在温执啷当落狱,温景桑消失,温府排在他前头的,只剩下一个弱女子温灵雨和两个没追求的兄长。临到温府前,他还以为温灵雨也失踪了,没想到这毛丫头竟抢在他前头回来了。

还以为扫清了一切障碍,却堵在了最后关口。越想越气,温择躬身上了车舆。

温府里,温灵雨连吞了几盏茶,才踏实了心。

望心一边为她斟水添茶,一边感叹,“方才那仗势真是可怕,那温择老爷像是要吞了主子一般。都说树倒猢狲散,咱们还没倒,他就趁机动了歪心思。”

温灵雨润好了嗓子后,接道:“我看,他未必是临时起意。”

“主子是何意?”望心不解。

“你想,今晨差役刚来过,这会儿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们三人就一同找上府来。温择住东郊,温提与温拟却在西郊。而这次上府,显然是温择授意他二人,说不定是什么时候就商量好的。今日温执与赵氏的事情,也许都与他有关。他掐好了时机过来,却没想到我已经回府。”

望心恍然大悟,附和道,“是了,若非算计过,一切就太巧合了。”

“他们三人,也不是一条心。”温灵雨垂着眸子,看着茶盏里打转的黄绿长叶,“若非如此,我也撵不走他们。”

温灵雨回想起方才堂上与温择的对话,心中疑虑重重。从前,她从未注意到过温择。温云的几次祭礼上,即便他时而对自己出口不逊,也都被温执压了下去。温灵雨原本以为,温择只是不愿服从自己。如今看来,这背后似乎大有隐情。

……

东郊林道中,一个倌人挽着绥绳,驱着舆驾。温择坐在摇晃的车舆中,闭目深思。

忽地,舆驾顿了住,温择睁开眼睛,抬手掀开前窗帐幕,“怎么回事?”

方一看向外面,温择惊住了。

舆驾前方伫立着两人,一人戴着黑铁面具,另一人穿着缁色长衣。

头戴黑铁面具的男子,不见真容,只露了一双冷酷的眼睛。他手上握着一柄长剑,长剑的尖端,反着冬日的阳光,寒光微微。

而另一位身着缁色长衣的男子——

温择骤然瞪大了双目,他不敢置信,此人,此人竟是温景桑!

那个驱车赶马的倌人看见光秃秃的剑刃,早已吓得跑远。温择大惊失色,立刻向后跳出了车舆,也拔腿欲跑。

黑铁面具早有预料,已是三两步上前,挡在了温择的去路上。

长剑抵在喉咙口,温择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你们——”

温景桑上前几步,道:“我想问他几句话。”

黑铁面具瞧了眼温景桑,收了剑,冷言道:“你该不是心软了吧?”

温择听着温景桑神志清明地说了话,更是惊异,他半张着口,支吾道:“你——你不是得了疯症?”

温景桑无意与温择叙旧,他伸出手,揪住了温择的衣领。关节因为使力而泛白,年轻男子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是你,让赵姨娘毒害了家父。”

“你果然还是疯着,胡言乱语。”温择艰难地抬头,迎视上去。

“我见了赵姨娘,她已承认,她所做一切皆是出自你的授意。”

“臭娘们,出卖我。”温择冷笑,啐了一口在地上,“早知这骚娘们靠不住。”

墨褐的眸色转暗,温景桑松开手腕,将温择推开,冷厉道:“一样是恶人,你比赵姨娘无情。即便她清楚是你陷害了她与温执,她还是不肯告发你。”

温择听了,仰头大笑起来,“那你来抓我作何?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谁能定罪于我?一应证据都指向偷情的两人,你奈我何?”

温择忽又想起了什么,笑意更甚,“况且,你是个傻子,谁会信你的话?”

温景桑盯着温执,一双眸中只有恨意。一想到温云去世后,自己还要在亲父的牌位前装疯卖傻,男子的眸色兀地阴沉了许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一旁的面具男子听到温景桑如此说话,自觉将长剑递到了温景桑手上,“温景桑,杀了他。”

温景桑接过长剑,剑尖已经递上了温择的脖颈。他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却浮现出了温灵雨的面容。

迷离了片刻,温景桑又强稳住心神。

面具男子看出温景桑在踟蹰,“怎么?对自己的杀父仇人也下不去手么?”

温景桑将剑还给面具男子,他转过身去,回忆起从前,温灵雨曾笑着对他说:“哥,你这双手,当真是为书画而生的。”

“烦请你——”温景桑背对着温择和面具男子,轻叹了一口气。他是下不去手,他从未害过任何人,他更不想让她心中的自己蒙尘。

手起剑落。

与温景桑不同,黑铁面具男子心中没有一丝悲悯,像杀鸡宰羊一般,一剑杀死了温择。

温景桑听着温择身体倒落在地的声音,不由得合上了双眼。

面具男子拭干了剑身上的蜿蜒血迹,又将长剑送回剑鞘,继而道:“舞文弄墨之人,都是如此手软么?”

温景桑不作答,反问他,“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面具男子也不直接作答,悠悠地道,“家主一早就对我说,温景桑应是装傻。起初我还不信,那天看见徐香扇喂你喝催|情|药的时候,我仍以为你真是傻子。想不到,这三年里,你都是这样装下来的。”

“你最近不断寻我,也是你主子的意思?”温景桑微蹙长眉。

徐香扇死的那晚,恰赶上面具男子来找他。彼时,他依旧装傻,骗过了面具男子。然而半个时辰前,他离开部尉府后,正遇上从温府出来的温择。他悄悄跟在温择身后,却不知自己何时被面具男子尾随上了。对方已经看到自己神志清明的样子,他也不好再装傻下去。

面具后传来轻笑声,“家主的意思,岂是你能过问的?”

“若是无事,我先告辞了。”既然面具男子隐瞒来意,温景桑也不愿与此人多纠缠。

“我帮你杀了丑女徐香扇,早早将绀青深衣藏在温赵氏房里。若非那扯坏的绀青深衣,以温择那点构陷手段,只藏了几味毒和药,就算递了状纸,部尉府会押走温赵氏?方才我还帮你手刃杀父仇人,你却如此不领情不言谢。”面具男子幽幽地说着,一双阴鸷无情的眼睛长眯,打量温景桑,“你装疯卖傻欺骗家主,真不知家主为何还要留你一命。”

“徐香扇不该死。”温景桑似是心无波澜,平淡地说。

他还记得清楚,那夜,徐香扇爬上床榻,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然而,女子的衣裳还未褪下,已在房中等了多时的面具男子便不耐烦了。面具男子单手掐住了徐香扇的脖颈,不出片刻就生生扼死了她。直到现在,温景桑还记得徐香扇惊恐大睁的双眼。

温景桑淡漠地瞟了一眼面具男子,心道,此人残忍无情,杀人为乐。而他张口闭口提及的那位主子,温景桑从前也见过一面。恰是因为那一面,他才不得不装疯卖傻,否则不仅他自己,整个温家也会有难。

“她碍手碍脚就是该死。”面具男子心如木石,人命在他口中仿佛不值一提。他复又伸出手,拍了拍温景桑的肩膀,道:“除了你在装傻之外,你猜,家主还告诉我什么?”

温景桑凝眉,不知对方所言,俊逸的脸上,难辨情绪。

面具男子狭目中尽是龌龊意味,“家主说,温家大少爷温景桑钟情的女子,是他的亲妹妹。”

温景桑听罢冷笑,不屑道,“可笑。钟情亲妹妹,那是违背伦常的事,我可做不到。”

“是啊,是叫人难以置信。”面具男子抚着手中的剑柄,促狭地笑,“你的情况我会立即禀明家主,装疯卖傻了三年——真有你的。不出多久,家主会亲自来见你。到时候,你若让家主失望,就休怪我折磨你的心上人了。”

说罢,面具男子扬长而去。

温景桑立在原地,长袖下的双手攥紧了拳,他看着对方的背影,长眉紧锁。

……

是夜,银月低悬,如水月光透过棉纸纸窗,投在榻角。榻梁上悬的青穗铜佩投下小片阴影,就落在温灵雨的面上。今夜,她难得没有辗转反侧,很快入睡。

后半夜,她做了一个梦。

那个远山纹檀衣的高大背影,再度出现在她的梦中。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男人转过身来,将手中的木剑丢到温灵雨手上。

“继续练。”男人板着脸,似是有些愠怒。

温灵雨怯怯地迎望着他,手脚并用,挥起了剑。她很瘦小,动作也不甚协调。

男人只稍一出手,就钻了空隙,扼住了她的手腕,将木剑打落在地。

“动作如此绵软无力,漏洞百出,怎么能行?!”男人声音愈加严厉,他俯视着温灵雨,又道:“自己去拾!”

温灵雨只好蹲身下来,将溅了泥土的木剑拾将起来。

几番挥剑过后,檀衣男子轻叹了口气,“罢了,你没有天赋。再如何练,也难如你兄长。”

温灵雨默默不言,她咬着牙关,忍住眼泪,接连挥剑出去,却是被檀衣男人接连打落。

忽然间,天降大雨。

手中的木剑消失不见,檀衣男人撑着一柄油伞,朝着院外走去。温灵雨看着那背影,追上前去,脚步飞快,溅起了一串水滴。

“别失望,别对我失望——”她喃喃自语,泫然欲滴。

檀衣男人忽地住了脚步,转过身,蹲了下来。他揽住温灵雨,将手上的油伞罩在她头上,自己的半身长衣瞬间被雨滴打湿,檀色兀深了许多。

“说什么傻话?绫儿乖巧可爱,我怎么会失望?”

“因为我的剑术不如纾哥哥——”

檀衣男人舒然大笑,带着厚茧的宽掌抚上她的软发,“你不必与你哥哥比。有他护你,我放心。”

“那你呢,你去哪里,不回来了么?”

檀衣男人从袖间掏出一枚小巧的白玉,轻放到她手上,“绫儿喜欢么?”

温灵雨看着白玉上的刻字,“绫”,她甜笑开,点了点头,“喜欢。”

“雨太大,快回房去吧。”

“那你还回来么?”

“当然。回来咱们一起打个络子,把这白玉做成佩,如何?”

“好。”

“绫儿喜欢什么颜色的穗子,我顺道买些回来。”

“青色。”

檀衣男人直起身子,舒展了手臂,浑身已是被雨淋湿。他转过身去,大踏步朝着院外走去。

温灵雨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觉胸口闷痛,她大喊着:“爹!!”

视线忽转,暴雨初霁,回到院中的人却不再是高大的檀衣男人。

一个身形稍瘦削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少年看上去是年长她几岁的模样。一高一矮的两人,正穿过庭院甬路,朝她走来。

瘦削男人蹲下身来,将身后的少年引到她面前。少年生了副翩然俊雅的相貌,虽只有十来岁,一双沉沉目中,似有湖光山色。

瘦削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介绍道:“景桑,你妹妹回来了。”

少年打量着她,神色迟疑。

瘦削男人又对她道:“灵雨,这便是你哥哥,温景桑。”

……

温灵雨猛然坐直,因动作突然,床榻微抖。

她大喘着气,以手覆面,却触碰到了眼角的黏腻。梦里零碎拼凑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她捂着脸庞,缓和许久才平静了心绪。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房门就被急急叩响。

“主子!主子!”望心急切地唤着。

昨夜里,因为那个梦,温灵雨一直清醒到现在。她靸上绣鞋,披好长衣,上前开门。

望心喜上眉梢地道,“是少爷!少爷回来了!人就在住处里。”

下一刻,望心才注意到温灵雨的眼周微肿发红,像是哭过。望心又忧心道:“主子怎么了?”

温灵雨听闻温景桑回府,立刻顾不上旁的,只随意洗漱一番,挽了长发,就跟着望心朝温景桑的处所走去。路上,她问望心,“他何时回来的?”

“不清楚,方才是松紫来找我,说她一早就看见温景桑在房里了。”

温灵雨听了,更觉得自己此前猜想不错,温景桑是有意离府,如今是有意回来。昨日温执与温赵氏才被部尉府带走,今日温景桑就突然回来,这二者间,是否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