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而幽闭的牢笼,曾经是因陀罗在楞伽被囚禁的地方。堂堂天帝,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王,在最原始的孤独与恐惧面前不知渡过了怎样一段时光。从光鲜亮丽的王座上跌入谷底,以战利品的身份被囚禁在异国,曾经的光辉与傲气荡然无存。
如今,这个荒废已久的牢笼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和那位养尊处优的王截然不同的是,马嘶虽为北班遮罗的王,对于幽暗而简陋的环境却并不陌生。他优哉游哉地找了个角落,打了个简单的地铺便安安静静地冥想了起来。
在父亲德罗纳正式成为王子们的导师前,家里曾经历过一段清贫日子。父亲甚至舍不得在夜里点灯。人们总觉得婆罗门骨子里是娇生惯养的家伙,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理解贫困与匮乏的滋味?
究竟是何时起,自己才不再为此感到烦恼的呢?
是父亲前往象城之后……还是,自打得到那位愣头青小王子的布施之时?
亦或是……当那位曾被自己讨厌的阿修罗王子说出“在饥饿面前,人都是一样的……”迦尔纳这个身份是他和难敌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天以后,他们相约要以各自的方式来守护着这个秘密,以及秘密的主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马嘶依旧可以履行自己的诺言。向他献上自己的武艺。
“难得你居然能呆得住,我还以为你会继续扯着嗓子大吼大叫呢。当年因陀罗可是在这里面像猪一样嚎了好几天才老实。”
回到城墙内后,罗刹王子依旧一身戎装,仍是备战的状态。马嘶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这家伙……莫不是要发动夜袭?
马嘶本来不想搭理他,然而自己一介俘虏,现在能做的也唯有拖延时间和转移注意,索性和他攀谈了起来。
“说到底你们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王族,没过过穷日子。这监狱条件再差也比我当年最落魄的时候好多了。好歹这里不透风,不漏雨,还有人给我送饭。”
“哈?也就是只关你一个晚上才这么嘴硬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弥迦那陀(ghanada,因陀罗耆特原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本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婆罗门就算不哭天喊地也该抱怨几句,谁知他竟甘之如饴。
“这么说还真要谢谢你了,再关几天就怕我会忍不住从内部毁了你的五方阵(panchvaktra。”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弥迦那陀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位嘴硬的小鬼,阴冷地说道:“从我的眼皮底下?你尽管试试。你的摩尼宝珠能让你有自愈能力对吧?也就是说,不管怎么对你用刑,第二天交换人质的时候你看上去也是完好无缺的。”
“那你还等什么?为吾友承受的所有痛苦于我而言都只会是荣耀。”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纯粹而无畏的眼神,冲动到不经脑子的说话方式,倒和自己的死对头有几分相似。
“我对折磨人可没有特殊的喜好。”
“那阿逾陀的百姓又是怎么回事?用慢性毒把人折磨致死是你的喜好吗?”
提起阿逾陀投毒事件,马嘶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激动,“就算是要报复罗摩,那些百姓又和楞伽的毁灭有何关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开玩笑了!”
面对红发战士的质问,因陀罗耆特只是不带任何情绪地反问道:“这么做,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为何要做弊大于利的事?”
“你说什么?”
“阿逾陀本是一块足以挑起联军内部矛盾的肥肉,因此,我们离开之前甚至没有屠城的打算。你们联军之中显然有更高明的家伙……不仅通过让阿逾陀一无所有而清除了矛盾的根源,还祸水东引,让楞伽来背负这个罪名。”
马嘶难以置信地审视着那双繁星般的眼睛,他的话不无道理……相比之下,自己虽然懂得战场上的策略,却对政客的手腕一无所知。
“你是想让我怀疑自己的盟友吗?对于阿逾陀,你难道就没有复仇的想法?!”
“复仇?哈,你当我是几岁的小孩?”罗刹王子洪亮的笑声犹如雷鸣般在牢狱里回荡着,震得马嘶头皮发麻。
“我并不憎恨罗摩兄弟。相反,他们是非常可敬的对手。我们只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做出了正确的事。”
“罗波那强抢别人的妻子,你管那叫正确……”
马嘶不假思索地咕哝了几句,不出所料,等待他的依旧是因陀罗耆特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所以你们认为罗摩是在伸张正义?我的母后曼度陀哩(ndodari)一直试图劝说父王放悉多回去,停止战争。到头来,她却被迫嫁给维毗沙那……那个卖国求荣的叛徒。我的苏洛恰娜(sulochana)从未伤害过悉多,只是尽一名妻子的责任默默支持着我,哪怕知道我最后一战凶多吉少,为了让我专心战斗,她甚至未曾在我面前哭泣。这样一位妻子……在我死后没多久便以萨蒂仪式随我而去。你才经历过几场战争?真以为那是什么出人头地,获得荣耀的舞台吗?”
马嘶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名罗刹驳斥到无言以对。
“战争伸张的不过是胜者的正义……败者只能默默忍受所有不公与悲痛,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就像我的母后……还有我的苏洛恰娜……”
提起苏洛恰娜这个名字时,因陀罗耆特背对着德罗纳之子,但马嘶依旧听见了一声悲凉的叹息。
“对于每个族群而言,让种族壮大,延续下去才是正义。我的叔父康巴哈那和我的弟弟们都选择了对于我族而言正确的事。而罗摩作为人类的王,讨伐日益壮大的罗刹一族,对他的族群来说亦是正确的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族群和我的同胞在你眼里甚至没有共存的可能!这已经是生存问题了吧!”
德罗纳之子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摩尼宝珠泛起耀眼的光辉,将幽暗的牢笼照得雪亮,然而这道光却如同烟火般转瞬即逝,曾经用于困住因陀罗的绳索迅速抽干了他的魔力,让他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我的族群?父王乃是梵仙后裔,亦有天神的血脉。我的血统里四分之一是人类,而罗刹的成分不到一成。罗刹族愿意因为我不到一成的罗刹血统奉我为王。人类和提婆一族却会因为那不到一成的血脉将我视作魔物,而非他们的远亲。之后的事情也证明,你们的世界里没有我族的立足之地。”
因陀罗耆特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精疲力竭的婆罗门战士,喑哑的嗓音如同穿梭在乌云间的滚雷。
“维毗沙那的背叛换来的只有他自己的地位,千年以来,我的子民从三界的征服者渐渐成为人人喊打的食人魔,被提婆一族和他们的狗百般刁难。唯有让楞伽恢复到父王统治时的强大,才能让我族存活下去。除此之外,以我个人而言……想要成为三界之主的可不止难敌。”
“你不配!在难敌要建立的国家……他的臣民不会因为出身而被区分开来……”
马嘶艰难地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为了友人的尊严,他也绝不能在强敌面前屈服。因陀罗耆特虽然看他勇气可嘉,却还是被他单纯的想法逗得有些发笑。
“整个婆罗多都知道,他只是想通过让人类信仰阿修罗从而降低提婆一族的地位。”
“你对难敌的了解也仅仅是建立在谣传之上罢了!你根本不知道,难敌他……”
难敌他最信赖的人……正是拥有提婆一族血脉的太阳之子。
马嘶并未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守护这个秘密要比驳倒眼前的罗刹王子重要许多。出乎意料的是,这件事对于弥迦那陀来说竟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