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媚娘却只淡淡的。宫里不比外间,不管甚麽消息,只一日未落到实处,便一日当不得真。
然未过两日,这消息竟真传实,且就来相请了。俟传话宫人行去后,媚娘坐于案侧,静思了半日。自己为才人已有些时日,虽列位号,不依世妇之职。现依命便殿承旨,随侍御前,难免及于应对。承旨敷奏,吐纳明敏,宣纳之最。此职兼涉机要,固在敏达,进退之间,未必不需守拙。如何分寸得中呢?国之大事,问皆不达,难免为人小瞧了去。然过明慧,恐亦遭人嫉恨。宫中嫔御、内官、宫官众多,惟知顾忌她人,己不得出,阿娘就难指望,家业亦自难兴。便殿承旨,虽非前廷,欲得其中,亦需内慧。不经意间,于关节处,间为提点,渐成倚重。如此经年,宫中声势,方能略有所成。经国之策,章法可循,为政之要,应机而变。所谓国朝事,前朝可鉴,当今务,视时而策。万事行至其时再看罢。总当相机为言,适时锋芒,万不可于此万千人之宫中,轻易为人湮没了去。
定下这个主意,媚娘逢当值时,看似淡淡闲言,私底里实是百般样用心。只看媚娘其人时,最娇艳儿可人,似全不思政务。策对时之明敏聪达,又绝似出于无意。然言必有中,皆切政之要害。唐帝固自奇之。宫中人等只觉这武才人年岁不过十余,行事似未经心,然于国中事皆有定见。吐纳聪慧,明敏兼达,皆不敢小瞧了她。况天生是个美人胚子,一入宫专赐名曰媚,必是极喜欢的。现依命便殿承旨,真若这般样儿行来,未知日后前程。各为己计,但凡遇她行事,宫人们皆不免各自用心。宫中上下,本来早知武才人美名,现复如此,遇上她时,更皆暗下里谨慎。故媚娘于此宫中,竟至一时无二。
五晋王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孟夏。
黄栀子芳香近日里愈发浓郁了,媚娘有时也觉不经意怠惰。承旨职司已极熟稔,并不需自己如何费心。然而常在便殿、在便殿——
想起便殿,媚娘心里恍惚泛起一个清瘦身影,风神俊爽晋王是便殿常客,因未出阁,一直居停宫中。当然宫中礼制晋王本不当无故与媚娘有甚言语的,然而晋王——
春分前一日。宫中,便殿。
“郑宫人,你且去将这烛灯换了,再取些瓣香来罢。”媚娘安静叮嘱着——媚娘虽系承旨,便殿里灯烛香事非其职司。然看便殿宫人们疏漏了,亦时常提点之。
“唯,才人。”一个二十几许着淡色公服之淡妆女子静静应着,就往去了。
便殿一时音声寂,只有飞过便殿黄莺鸟婉转啼音,或偶尔乌雀鸟鸣。这时分宫人们大都随侍花苑了罢,阿菊也当快回来了——刻钟前媚娘着她往自住芳文殿取自己惯常用青紫地绣淡黄棣棠花文丝帕的。媚娘随意收拾着御案侧散落表章。
“阿爷不在这里麽?”一个略些熟悉音声响起。媚娘回了头。“原来是——武才人。”
媚娘略些迟疑着。这是唐帝向不在殿之时分,也是殿院一日间最寂静之时刻。宫中上下皆知道,晋王当也不例外,可是晋王——
晋王淡淡笑望着这娇艳可人之小女子,他当然知道她为宫中之便殿承旨,虽未承宠,然赐名媚之才人。且晓得这时分他阿爷定当不在,媚娘又正当值,定于便殿待阿爷花苑归来批阅表章。于是,俟殿中人渐次散尽,阿菊、郑宫人次第出得便殿——吩咐随行人只管殿外候着,晋王就无巧无不巧入得殿来。
媚娘立于殿之中央,她芍药花般娇艳面颊间带着层淡淡光华,眉间最新式梅蕊淡红,倭堕髻右侧斜插着枚芍药花形玉钗,淡淡脂粉香,口脂淡蕊红。配着茱萸纹绣橘黄地衫,袖缘郁金字文锦,满印着棣棠花文藕丝裙,蹙金绣浅青灰地帔子,娇艳中不失淡雅。晋王静静看着这个仲春薰暖阳光下在那里微微迟疑、欲语还休之娇艳小女子,心中微微涌起一股热意——“为了这个女子,什么也当是值的了。”
其实晋王是极诚孝皇子。贞观十年文德皇后(长孙皇后)崩逝,哀怮最甚者就是晋王。他天性之仁孝是朝臣宫人们皆知的,于女色上素来也极自谨。然而自从见到媚娘——
初见媚娘是媚娘还未正式执掌职司之一个惊蛰后六日之半上午,他因事往便殿寻他阿爷,一入便殿,正见一十几许之与他阿爷说话之小女子,淡淡宫样妆,黛绿新眉样,随云髻上斜插着的正是现下鬓间这枚芍药花形玉钗。身上深青紫地芍药文绣金衫子外缠枝卷草文暗绯地及腰短袖,浓紫薄色衔花鸟文帔子,十二破石榴红留仙裙艳色得仿佛仲春和熙薰暖阳光下只有这个女子。而这个女子,微微仰着头,满含笑意,却全然不知自己的美——晋王知道,从此后,他再难忘怀的就是她——媚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