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一山之隔,可平洲府就算是妥妥的南地了。眼下,已是入冬,可平洲府却能种植冬麦,一眼望去,麦田里齐刷刷地长着寸长的初茬,格外漂亮。
平洲府素有“冬社”习俗,便是在入冬植麦后,阖村男女老幼叩拜社神,上香祭供,以保佑冬麦丰收。
沈越一行人行至肥水县时,正赶上彼乡农人行“冬社”之祭。
冬社乃是大祭,父老乡亲阖家齐赴社神庙,在耆老们的带领下诚心祈祷。祭祀之后,便在一块事先辟出的麦田里烧麦秸草人,名曰“送晦”,以喻烧去害虫灾异,得保来年丰获。
农人质朴,诚邀沈越等人参加冬社,道:“冬社委实热闹得紧,真正是咱们平洲府的好景致。去岁,县太爷都来了,亲自点火送晦。这不,今年可算是太平了些,小老儿一家总算不用借粮过日子了。听闻今年州府大人也会来,就是不晓得会不会也点火送晦。倘若州府大人能动一动贵手,点把火,说不得明年就能大丰收呢!公子何不多待几日,见识一下咱们肥水县的热闹?”
沈越听着心酸,却见老农满眼期冀,暗自叹口气,便忍着不说什么了,应了老人的相邀。
冬社的大祭,自当以盛事相待。故而,纵老丈家里穷薄如纸,依然想着要整治出一桌好饭食来。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老丈的尴尬和为难落在众人眼中,只觉得既气愤又酸楚。沈越对着小陈哥使了个眼色,见他轻轻一点头,便悄悄出去。
半个时辰后,小陈哥与薄庙苗一道过来,各自手中拎着几个袋子,里面是两人于最近的集镇处采买的粮食菜肉。
薄庙苗一头的汗,脸上红扑扑的。他笑嘻嘻地将各色袋子一并拎进了老丈家的厨灶间,很快,便听得那里传来小儿惊喜的欢呼,还有女人们连声的致谢,并夹杂着几分不安。
小陈哥凑到沈越跟前,低声回禀道:“集镇上倒还热闹,东西也齐全。只是价格要比广阳府的高一到两成。”
沈越蹙眉,“怎会这般?论理,也该是广阳府的物价高。”
“可不是?”小陈哥也是一脸疑惑,“这里一年能种两季小麦,冬天河水也不结冰,又是一马平川的好地儿,正阖南来北往的客商行走,可百姓的日子却还不如广阳府。”
沈越良久不语,之后,方淡淡“唔”了一声。
亏得这些临时采买来的粮食菜肉,老丈家方能整治出像点样子的饭菜来。只是,乡下人家,过久了穷苦日子,纵用心做,又能做出什么好吃食呢?无非是大块豆腐炖大肥肉片子,大葱炒菘菜之类的粗陋饭食。
沈越等人,就是再于吃食上不挑剔,可对着这些油水寡淡的菜,能有多好的胃口呢?老丈一家倒是久未见此这般“丰盛”的菜肴。大人还能忍住,小孩子已经不知倒吸了多少遍口水。
老丈一脸的感激,连声道:“公子委实太客气了。咱们乡下人家,没啥手艺,实在是怠慢了公子。”他这厢说着,不防桌子底下悄悄探出一只黑黑的小手,捏着一小块窝头,摸索着往炒菘菜的盘子里去,看样子是想蘸点菜汁。
老丈年纪大了,眼神却还好。一眼瞅见这只小黑手,顿时皱纹遍布的老脸变得通红,伸手想去打,可碍于沈越就在跟前也不好动手。倒是他儿子反应快,一伸手就将躲在桌子底下的孩子拽出来,连拧带拍地就要拖出去。
小陈哥最是看不得这样,伸手相拦。老丈的儿子弯着腰,不自在地尴尬一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小子没礼数,小哥儿可别生气。回头我就揍他一顿。。。。。。”
小陈哥摇头道:“揍他做甚?想吃就吃,干嘛不上桌呢?”
便听得被他老子拎着半边身子都是悬空的小孩叫道:“阿公说了,这菜是公子出钱买的,得先紧着公子用。可是,我早上只喝了一碗菜汤,肚子早饿了。方才,娘给了我半块窝头,干得咬不动,才想着蘸点菜汁。。。。。。”
话音未落,他屁股上便挨了自家老子一巴掌,疼得他直叫唤,哭唧唧道:“那窝头真得咬不动,不信,爹你咬一口看?再说了,咱家多久没见过油星儿了?顿顿都是清水煮菜帮子,就连盐都吃不到。我只是一时馋得忍不住,才这样的。爹,你别打我了。。。。。。哎呦。。。。。哎呦哎呦。。。。。”
这一来,莫说小陈哥,就是彭大雄薄庙苗等人,都觉得眼眶发酸。大抵,只有一旁默不作声的廿三看不出是不是红眼圈——脸太黑了,纵伤感,也显不出来。
唉,民生之艰难,竟至于此。
沈越不免忆起十多年前,父王为政时的情形。彼时,父王梳理国事勤勉,吏治清明,纵不算是年年风调雨顺,可百姓家里总还有余粮,莫说吃肉,就是酿酒都使得。然,自打皇甫晟篡位后,国事一日日败坏,上乱下酷,百姓生活日渐艰难。即便如平洲府这般原本丰饶之地,百姓竟也过得这般困苦。
老丈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即便沈越再三开解,可依然免不了难为情。末了,沈越只得意思一下地用了几筷子,便寻个借口下了桌,留下老丈祖孙几人享用着难得的“盛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