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份自由不体现在时间上，被不耐烦地再三催促后，莫德尔匆匆披上一件灰色大衣，套上一双长靴，又围了一条白的毛线围巾。他觉得这一身和军装最相似，也最叫自己熟悉。当他走出复员站时，他看到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新失业的军官和士兵，人人迷茫着，人人不知所措着。

突然，像大坝决了口似的，轰的一声巨响。不知哪里的教堂当当敲起了钟声，有如雷鸣。所有人停在原地，茫然地追寻着它的方向，好像这声音是在他们头顶直接敲打的一般。联想到德皇的外逃，战事的失败，莫德尔一时间浑浑噩噩地意识到——这声音就仿佛德意志帝国最后的丧钟似的。

然而丧钟过后，该埋葬的被埋葬，活着的人却要生活下去。莫德尔茫茫然地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可在回家前，他想找到胡贝。

胡贝去哪里了？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有的士兵和亲人，和爱人，就在街头团聚。一路行来，他至少看到了好几对紧拥在一起的情侣，他们忘情地拥抱着，忘我地接吻着，用手指，用嘴唇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他们逃过一劫，尚且存活。

可胡贝呢？胡贝不在这里。

莫德尔怕冷似的抱紧了双臂。他现在想起胡贝，总有些渺茫，仿佛和他之间的欢声笑语已是隔世的了。然而下一刻那些记忆忽又清晰鲜活起来：夏日的灼灼阳光下，胡贝是怎样朝他笑的，他的眉眼是怎样弯弯的，一颗颗滚圆的汗珠是怎样从他的额上滴下来的……他的唇靠近自己，带着热烘烘暖扑扑的味道，唇是干燥的，舌是湿润的，人是真切的……可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那些从胡贝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似乎滴进了莫德尔的眼睛里。他丧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随着人流，不知方向，不辨未来，只是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忽然一个惊恐的，却又很有些可信度的念头涌上脑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或许胡贝是死了呢？

天是冷透了的，呼吸稍一沉重，都是嘘气成云。可莫德尔的脸却因为这个念头紫涨起来，重重地喘着气。他的口鼻中喷着热气，头发里冒着热气，微微地出着汗，人却愈发虚弱苍白下去。一时间他定住了脚步，旁人都冷得踢踢踏踏地跳着脚，他的双脚却像生根一样，牢牢钉在了原地。

因为他的突然刹车，后面的人险些不曾撞在他的背上。但他们都是复员的老兵，或者军官，彼此都抱着死里逃生，或是厌倦疲乏的宽容。因此再后面的人也不去抱怨，只自顾自地绕行开。莫德尔就像是汩汩前行的溪水中那一块顽固的黑石，冷冷的，呆呆的，伫立在原地。

突然，两滴闪烁的晶莹从他的眼睛里滑下来，如同好奇打量他们的女人耳边亮晶晶的一点碎钻，在寒风中很快结了冰，成了一点白色，黏在了皮肤上。莫德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在喉咙中颤颤滚动的哀嚎，双手痉挛般地按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