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不恋不念(2 / 2)

忧黎眷 棠烨 4255 字 2020-12-27

他大半生识人无数,阅历颇多,知道云眷如今这性子大多是子期之功。子期虽出身世家,却全无纨绔之气,上能与达官显贵识器相马,下能与街边商户讨价还价;在书院中既能与鸿儒倾谈雅对,也能与外门弟子同饮劣酒。有这么一位妙人在侧,云眷想板着脸都难。成亲这三年来,她眉间渐渐少了忧色,笑容虽仍含蓄温婉,却再无敷衍客套,笑意直达心底,一看便知。因在孕中,此时衣衫俱是宽松,不似往日那般紧腰束袖,看起来极是温柔可亲,配上那日渐柔和的眉眼,再不见往日的凌厉冷冽之气。

云眷伸了个懒腰,略有羞态,拂面而笑,见安无面色慈和,转了转眼珠,托腮斜望着一旁,嘟着嘴问道:“我虽不成器,但也不是一无是处,难道师父觉得我还配不上他么?”未等安无答言,自己先掌不住笑了出来。

见她故作傲娇之状,安无不禁失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掌,伸指虚点道:“都要做岳母的人了,还这么淘气。”他望着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认识她这许多年,看着她一路走来,谁能相信昔年那端庄刻板、不苟言笑的少女能出落成此时模样?

云眷浅浅饮了一口茶,闭目深吸一口气,由着那茶香萦绕在唇齿肺腑间,垂头笑道:“不怕师父笑话,如今的日子顺心畅意,年少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番光景。有时梦里醒来,总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会担心,担心万一我不能履职尽责,做不好我该做的,这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还记得几年前月牙儿初来忧黎,你担心自己做不好母亲,后来子期对你表明心意,你又怕自己做不好娘子,如今夫君爱重、女儿恭顺孝敬,你已经做得很好,便是掌事你也不输给谁,一切担心不过是你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说到此处,他低头执盏,看着盏中茶,缓缓道:“不单是你,你看小朱、倾付、唐薛、程昊,如今虽各自安好,但无论哪个,这一路走来都不是顺心遂意,而是各经苦楚,各随缘法。如今你有家人,有亲朋故旧,还有安无师父在,往后的日子安心过便是,怕什么?”

云眷深深一吸,再长长出了口气,点头笑道:“是啊,我不单有子期、月牙儿和这个孩子,我还有四叔一家、柳儿母女、阿薛、同门,还有”说到此处,她声音渐渐沙哑,泪盈于眶,伸手握住安无手臂,盈盈一笑,哽咽道:“还有视我如同己出的师父,我怕什么?”说罢伏在他膝上,任凭泪珠滑下。

安无见她真情流露,鼻中也是一酸,轻轻拍着她背,哑声道:“好孩子,你配得上子期,忧黎云眷也足堪匹配梁垣世家的公子,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本就该得人真心相待。”

叩门之声响起,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道:“安无师父,子期告进。”门被推开,一人轻裘缓带,信步而来,见此情形,一边伸手入怀一边笑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师父这件棉袍可遭殃喽。”

云眷闻言扑哧一笑,泪水都来不及擦,转头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他帕子拭泪。

“子期你来得正好,快把你家娘子带走,虽说孕中多思本是平常,但太过多愁善感也是让人担忧,若这孩儿日后如她一般翻脸如同翻书可怎么好?”安无摆了摆手,作无奈状。

“是,子期这就带她走,要不然被那些晚辈弟子瞧见,云眷师父颜面尽失,也不必再回忧黎了。”子期一边笑言一边扶她起身,轻声道:“我见有弟子送了书信来,师父这还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吧。”再向安无道:“师父,子期与云眷告退。”

安无望着二人,眼中满是笑意,道:“谢谢你们这枝白梅。去吧。”摆了摆手。

夫妇二人躬身辞出,关上房门,顺着甬道携手而行。

“我还以为你得在外边用过了晚膳才回转,没想到回来得这般早。”

“喜宴那日小朱师兄他们是主人家,你我又不去,论理菜品如何不该咱们置喙,清云两位师兄和宣师兄本是有事相谈,我若一直在旁反而是喧宾夺主,吃了盏茶,恰好遇见书院弟子来给安无师父送信,便一同回来了。”子期停了一停,轻轻扶住云眷肩膀,为她拢了拢鬓发,缓缓道:“成渊来了。”

云眷愣了愣,握住他手臂,轻轻问道:“他是来看月牙儿?”安无不在书院,院中若有要事难以决断广容子便会派弟子送书信至此,成渊虽年轻,但以他资历自不必做信差,而派中又无大事发生,他来常山必是为了这桩事。见子期不语,叹了口气,喃喃道:“几年过去,我还以为他已经放下了。”

子期握住她手哈了一口热气,用双手轻轻暖着,缓缓摇了摇头,道:“曾经铭心刻骨,怎能轻易放得下?”轻轻搓了搓她手背,缓缓道:“当年我对你表明心意遭拒心中很是难过,后来那许多年中虽与你有书信往来,但仍暗暗使人留意你的私事,生怕哪日突然传来消息说你成亲下嫁。听说你始终孤身一人,淡情寡欲,深居简出,我便安心地等,开始是等双亲允准,后来是等孝期过。哪知未等守孝期满便我可比成渊幸运多了。”

“见他失意你也心疼吧?”

子期长叹一声,一手握着她手,一手揽住她肩膀,扶着她向住处走去:“当然,当年我未等到你时便是他这般境况,将心比心,自是难受得很。再说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性子温和敦厚,有情有义,大事临头又能拼死护着你,叫人怎能不心疼?他若遇到了寻常难处还好,咱们能尽力相助,可唯独这一件事却帮不上忙。”

云眷鼻中微酸,默默点头,又向前行了一段,轻轻道:“这段时日你一直忙,好容易今晚得闲,用过晚膳后我想听你吹奏一曲。”

“好。”子期拖长了声调笑道:“午间你不是已经提过了么?”

“可你没答应。”云眷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皱眉道。

“好,只要你想听,莫说一曲,便是吹奏一夜也使得。”

“使不得,会扰人清梦,一曲便好。”

“书院中便是这几件事,其余小节你看着处理,若拿不定主意便问问你师父。”安无安排好院务,看了看面前之人,缓和了口气,再问道:“你何时回去?还留下来观礼么?”

“明日一早弟子便启程回书院,掌门师尊还有什么吩咐?”成渊轻轻摇头,神色暗了暗,抱拳拱手。

“院务没有,私事倒有一件,明日你离开后去送两封信。”

“送到何处?”

安无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广稷。”

“广稷?那不是?”成渊愣住,望着安无,满是不解之意。

“正是。”安无轻轻颔首,目光冷了冷,道:“那年我曾应了要保她逍遥自在,如今她有子期护着,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桩。”

“那他们可愿意接纳师父?”

“今时不同往日,有故掌门和我这两封手书,他们必会接纳。若是当面相见,恐怕还会做出情深之态。”安无一侧唇角轻轻勾起,目中寒了寒,看了成渊一眼,续道:“你送信时不可失了我派威仪,须得让他们明白,忧黎弟子,旁人欺不得,掌事师父更是不容人怠慢。”

成渊登时领会,笑道:“师尊,弟子辈分低,恐言语间不好行事,想请一位长辈同去。”见安无注目静听,略有不解之色,续道:“这位长辈不但要与师父手足情深,在我派中地位尊崇,行事不拘礼法,最好还去过那处,能给弟子带个路。”说罢躬身拱手。

安无打量他一时,颔首笑道:“你想得很是周全,既如此,便让却月与你同行吧。他还不知道云眷俗家姓名,家乡何处,你不要忘了告诉他。信送到后如何行事便由他心意,你身为晚辈不可过多干涉。”

成渊心领神会,行礼退下。

晚膳过后,不簪院中人或烛下对弈或三两闲叙,或月下吟诗或雪中联句,忽有一阵箫声随风传来,时而空灵,时而苍凉,时而和缓,时而悠长。

梁垣一族虽后嗣繁茂,子弟大多出众,却无一人如子期一般是个全才。众人皆知他精音律,尤擅箫,但他近几年不在乐川,年节虽归家却忙得脚不沾地,故不闻雅奏久矣。此时月明星疏,风送暗香,闻者莫不心驰神往;

忧黎众人同样沉于此乐,有人披衣而起,有人释卷聆听,更有别院中人还记得这箫声。当年别院修屋补漏以备雨季,尤其精修同辉堂与却月楼两处,每晚都有箫声传来。据传是因掌事的云眷师父换了住处夜不安枕,梁垣公子便夜夜在界墙之外吹奏,以箫声伴她入眠,一日也不曾间断。两月之后爱女笄礼,他送亲长返乡,自那之后再不复闻,至今三载又半矣;

月牙儿伏在妆台上,就着烛火对镜凝神,侧耳细听。箫声缠绵,恰似爹爹对娘亲的一片深情,日后子成对我,是不是也会这般?

成渊倚着屋脊,独对冷月。远处那间厢房灯火未熄,他举起酒壶,悄声道一句就此别过,热泪滚滚而下,伴着烈酒,入喉穿肠;

清萧伸指按上琴弦,和着箫音,低眉轻弹,想着那抹身着嫁衣的倩影。“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清萧师父,你我有缘无份,忘了我吧”从此,忘情断念,面上纵有笑意万般,心底终是萧然一片;

云锐提壶就口而饮,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昔年之言:“云锐哥哥,你若入赘我家,每日咱们两个在一处,你眼前的这片山水随你游玩,山珍水产任你吃喝,岂不比你在书院过苦日子要好?”他冷冷一笑,我堂堂男儿,岂能为了口腹之欲忘了家族姓氏,舍了纵横来去?!如今往来便利,常山地处要道,什么没有?晚膳才食三白,此刻又有美酒在手,只是那张娇憨明媚的笑颜再不得见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可是闻名天下的惠山泉酒呢

安无握着酒盏,凝神望着桌角花囊中的那枝白梅。青螺,云眷特来送我这枝白梅,虽未明言,我却知道她是为了送你。有时看着她我常想:你我若有女儿,是不是便如她一般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若你还在,我们一同帮她送女出嫁、张罗回门,做梅花饼、煮梅雪茶给她们该有多好今日我远在百里之外,无法撒梅相祭。不过你放心,我只破例这一遭,以后每年的今日我仍会伴着你。只是不知这常山的白梅你可看得入眼?

云眷横卧榻上,边几上一灯如豆。箫声起自廊下,穿窗而来,萦绕耳边。

“如今虽各自安好,但无论哪个,这一路走来都不是顺心遂意,而是各经苦楚,各随缘法”

不单是小朱师兄等旧时好友,便是先掌门、安无师父、广涵师姐、清萧与云锐两位师兄,哪一个没有心伤与苦楚?不过是人力难改,各自随缘罢了。

轻轻推窗,从窗缝间可见不远处廊下站着一人,那人长身玉立,手持洞箫,凝神而奏。见了窗中笑颜,眉目间添了几分愉悦,连带箫声也含情。

朔风起,树动枝摇,寒意袭人。云眷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倚在榻上,含笑与他对望。

人生本就无常,缘来则聚,缘尽则散。蒙上天眷爱,云眷所有已是极厚,我且惜福,珍重眼前。

自此之后,不恋不念,前尘过往,尽作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