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洑捧了纸笺,仔细端详,四叔行书写得最好,如行云,似流水,洒脱不羁,问道:“四叔这张字送我可好?”柳暮唤来书童倒水净手,笑道:“当然好,你若喜欢,四叔再写给你也使得。”一边说一边端了热茶和炭火隔架,自己动手取些栗子、大枣、胡桃放在隔架上,时不时用竹筷翻翻,不多时屋中便弥散着干果香气。
眼见柳洑仍在看那篇字,招呼她挽袖净手,叔侄二人炉边围坐,吃果饮茶。柳暮知她爱吃板栗,挑了爆开的轻轻剥了皮,递到她手中,闲话家常。
“洑儿,你可还记得这首《饮酒》?”
柳洑将栗肉掰成小块,放到口中细嚼,笑道:“怎会不记得?还记得那年四叔要去任上,我舍不得,拉住四叔袍角不放,去哪里都跟着。当时院里菊花开得正好,四叔便写下陶潜这首诗,解释给我听,等我明白后让我背过。”
柳暮垂头继续剥栗子,笑道:“还记得你嚎啕大哭,一直拉着我问是不是你背过我就可以不走,我说年节便可回家,只离开三月,尚不满百日,转眼即过,你不肯听,我实在脱不开身。后来”
“后来父亲让我去祠堂跪着,家法伺候,说背过了才可以出去。我很快就背过,赶紧出去背给父亲听。背完以后再去找四叔,四叔早走了。”
柳暮见她将栗肉放在掌心,因嫌烫便鼓起两腮轻吹,心底柔软了几分,点了点头,柔声道:“我那时去临州赴任,位高事少,加上世叔加意照顾,年前述了职便早早赶回,后来偶然听柳婶说我赴任那日大哥动了家法。”
柳洑点头笑笑,见碟中没了栗子肉,索性拿起一枚掰成两半,连壳放到嘴里,用舌头剔着栗肉含混道:“后来那几日手掌肿痛,连饭都是柳婶喂我吃,不过也好,夫子因此免了我几日笔墨功课,每日只背书便好,就连这首诗也记得格外牢固些。”
柳暮见她笑着回忆往昔,平日种种全然不以为意,心下微酸,抢下她手中半枚栗子,递了两颗红枣在她手中,转过了话题问她书院中风物、夫子授哪些课业,听她侃侃而谈,提及掌事的安无师父洒脱敦厚,诸位同门温和友善,心下很是安慰。
待她讲到笄礼,柳暮忽地问道:“你的字当真是夫子取的?”柳洑愣了片刻,笑道:“古人好学,常有一字之师的说法。能帮我取字,可不就是夫子么?”
柳暮笑笑,摇头温言道:“这字实在不像夫子所取,昔年四叔求学之时也有同窗向夫子求字,夫子取字或含勉励之心或含奋发之意,你这字取得倒有几分旖妩媚。”见她神情镇定中藏了几分慌乱,似是含羞,心下明了,也不点破,朗朗一笑,道:“也好,若是一般闺阁女儿家,也只多了个小名,无需取字。你平日过得拘谨,已是不易,四叔倒真盼你似那长流水般柔婉妩媚。”再打量她片刻,意味深长道:“洑儿,你年过及笄,远非稚龄,切莫再一味清简。大好年华,便是盛妆华衣你也配得起。岂不闻女为悦己者容?”
柳洑皱了皱眉道:“洑儿倒是更喜欢‘士为知己者用’。”
柳暮无奈地摇头笑笑,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温言道:“真不知你这小脑袋里装了什么,你倒说来听听,你若是士,想为谁所用?”
柳洑昂首托腮,思索片刻,慢慢道:“父母亲无子,这次母亲若能生个弟弟便好了。若是妹妹,我得撑起门户,奉养双亲,光耀门楣。在书院虽然才一年多,但是结识了几位好友,平日有师长眷顾,还有同窗师兄弟相互扶持,身为忧黎弟子,何其有幸。来日若有机缘,必要尽力回报才是。”
“就这些么?”柳暮淡淡而问。
“还有啊”柳洑拉长声音,眼珠转了几转,抱住柳暮手臂笑道:“还有最疼我的四叔啊,不过四叔现在顺风顺水,用不到我做什么。若有来生我结草衔环报答四叔的大恩大德。”
柳暮看她故作一脸严肃状,噗哧一笑,在她抱着自己手臂的手上轻拍了一下,道:“你这孩子就会胡说八道,四叔不用你做什么,只盼着你开心一世,不枉此生。”
柳洑闻言心中一暖,喉头微酸。柳儿提着斗篷进来,边续茶水边道:“四爷,小姐,外边街市上开始放烟花了,出去看看可好?”柳洑连连点头,柳暮见她满脸喜色,便也应了,唤来书童,披衣而出。
第二日便是初一,合族五更便起,盛装华服,衣履修洁,在祠堂按照辈分拜祭祖先,二房三房幼子便由乳母抱了叩拜行礼。柳父亲手在案前奉上茶蔬果品和新岁第一餐,以求祖先庇佑子孙平安通达。祭祀完毕,天已微亮,众人齐集暖阁共用朝食。
柳父环视暖阁内众人,道:“蒙祖先庇佑,去岁我柳氏一族家宅平安人丁兴旺,二弟三弟陆续添丁,四弟又官运亨通,今岁夫人再添一孩儿,尽是喜事。柳氏子孙今后要严守家风,勤修德行,宽厚处事,方能保得福泽绵长。”柳洑与众位堂弟妹赶忙站起,恭谨应道:“是,孩儿记下了。”
众人谈谈笑笑,开始用膳,柳父环顾,皱了皱眉头,看向柳暮道:“四弟你看,我柳家虽是添人进口,但你迟迟不娶妻、膝下也无所出。你已是三九之年,将近而立,如此可怎生是好?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让愚兄如何向爹娘交代?”柳二、柳三随声附和。
柳暮放下碗箸,轻声笑道:“娶妻乃人生大事,必要娶一个心仪之人才好,否则怎堪每日相对?”
柳二摇摇头,皱眉道:“四弟这话错了,古人有云:娶妻娶贤。家中妻房最要紧的就是性情温婉,贤良淑德,能为你生儿育女,看账理家。”柳三点头同意,朗声道:“没错。你看大哥大嫂两人,不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两人感情多好,又能把日子过到一起,我和你三嫂就羡慕得不得了。”
柳母和两位妯娌同孩子们一桌,闻言转过头来,恰与柳父四目交投,相视一笑。柳暮看了二人一眼,再看看逗弄襁褓中堂弟的柳洑,垂头不语。
柳父等人知道四弟自幼深受父母宠爱,且读书多见识广,向来极有主意,不会任人左右,加之行走官场顺利,连连升迁,举手投足间官威渐重,家中还有事要仰仗他出力,故而断断不敢摆出长兄为父的架子,娶妻生子之事也只是略略规劝几句,以免惹他不快。
众人问起何时上任,柳暮道未知,只等府衙派人来请。前任卸任必要理清多年积务,且因是病退还乡而非升迁,这一去上司同僚或成永诀,想必更是难舍。故而柳暮安心闲居家中,不差人去问也不私下打听。闲来与故友饮酒相聚或是问问柳洑功课、讲述亲历的风土人情,日子过得倒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