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

天边晨昏交织之时，高昂绵长的鸡鸣已经响起。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叶黎感觉这两句诗非常有哲理。他回家才短短三天，便已被邻家院子里的鸡鸣声催老了十岁。

他好不容易变成有模有样的帅哥，却又很容易地变成了鬓毛憔悴的落拓大叔。

叶黎忍着强烈的睡意，抬手轻推身侧的徐小娟，小声唤道：“小娟，该起床了，不然我妈又得闹脾气。”

徐小娟嘴里吐出绵长而委屈的哼声，揉着睡眼道：“老公，就一天。我想多睡一会，行吗？”

叶黎苦笑道：“小娟，你稍微坚持一下，今天是最后一天，明早无论我爸妈说什么，我都一定带你回蛰城。”

徐小娟坐起身，在黑暗里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穿衣服。

叶黎领着她去阳台一起刷牙，洗脸，然后做体操——酷似第八套广播体操的健美操。

叶黎感觉脑子有些恍惚。他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父母疯了。这次回家，他刻意带上徐小娟，就是希望能以此堵住他父母的嘴。

事实上，徐小娟的出现也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至少他父母再也不催促他找姑娘了。只不过更折磨人的事情出现了。他父母都好像得了魔怔，好端端的面馆说不做就真的关门谢客，甚至早早贴上了门面出租的广告单子。

如果他们只是感觉累了，想守着存折里的余钱，安度余生。叶黎绝对是一百个赞成。毕竟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父母为他操劳了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几乎没过过好日子。现在二老都已韶华不再，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只不过他们停掉面馆经营，却完全没有闲下来，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

他们每天早上六点钟就得起床，然后捧着手机对群里面的成功学老师问好，听老师们的话，大声做“社员宣誓”，齐声唱《我相信》《明天会更好》等积极向上的歌曲，还要做老师们“精心”创作的健身体操。

社员宣誓就是左手捏拳，举到左耳边，大声吼“我宣誓，我某某某，愿意为富国社无偿奉献全部力量；我宣誓，我某某某，决不做出社任何对富国社有害的事情；我宣誓，我某某某，决不向外人透露富国社的任何信息；我宣誓，我某某某，决不辜负社团里的每一位家人；我宣誓，我某某某……”

叶黎看过宣誓词，密密麻麻写了半张a4纸，篇幅超过五百字，任何人清晨读上一遍，都会感到口干舌燥，再无心情干其他事情。

至于每天唱的歌曲，社团群里有一张清单，大概六七十首歌，群里的每一位“家人”都必须学会。

最后的体操，社团群里的老师声称他们细致研究过人体的肌肉、神经、骨骼，他们创造的这一套富国体操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但叶黎无论怎么看，这一套健身体操和第八套广播体操完全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八节体操里，只有少许几个动作与第八套广播体操不同。

叶黎的父母都是富国社的社员。宣誓，唱歌，做操，是他们每天早上的必修课程。而他们做完这些，时间便已推移到早上八点左右。

现在叶黎和徐小娟还算不上富国社的社员，没资格进群，更没资格和群里的“家人”或“老师”说话。

据叶黎的母亲，也就是余彤彤口述。加入富国社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尤其是现在，社团已经严格限制社员人数，她是死皮赖脸找群里的李老师软磨硬泡，又是说好话，又是塞红包，才勉强帮他们争取到一个加入社团的机会。

对此叶黎满心质疑，他感觉这个富国社存在很大问题，像极了传销组织。这么说也不对，这个富国社比传销组织更加可怕，它同时融入了成功学元素，邪教元素，成了一个异常黑暗的复合体。

叶黎实在受不了这种不可言的心理折磨，便直接对余彤彤说道：“妈，你和爸都被骗了。那个什么富国社，完全是一个诈骗集团，你们早点抽身而退吧！”

余彤彤冷声说道：“我呕心沥血养了你二十多年，怎么就养出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小混蛋啊？我们富国社代表着国家的意志，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如果被领导知道了，你会被抓去坐牢的。”

叶黎苦笑道：“妈，别的不说，就说那一套健身体操，你不觉得眼熟吗？那分明是我小学时就学过的第八套广播体操啊！他们将第八套广播体操随便改两个动作，就说是他们自创的体操，还说什么活血化瘀，滋阴补阳，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什么的，这明显是骗人的啊！”

余彤彤转过身就抓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对着叶黎就一顿打。她一边打，一边骂道：“你读这么多年书都还给老师了吗！？不接受新鲜事物！不懂得与时俱进！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你就知道拿着手机找朋友聊天，这无疑是在遍地黄金里捡垃圾！你知不知道《五禽戏》也只有简单的几十个动作？你知不知道老师们改的那几个动作就是这套体操真正的精髓？你以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是怎么完成的！？你以为我们泱泱华夏大国上下五千年历史是怎么延续过来的！？你以为……”

叶黎甚至记不清母亲上次用鸡毛掸子打他是什么时候了，只隐隐记得当时打下来还很痛，现在却没什么痛的感觉了。大概是因为他长大了，身体变强了，也可能是母亲越来越老了，打人不厉害了。

叶黎心里哭笑不得。他看母亲宛如着了魔的严厉模样，便已知道不能再进一步刺激她，只好暂时听她的，每天早上带着徐小娟一起做体操录视频，然后由她把视频发给群里老师看，直到群里老师认为他们的态度足够真挚，可以加入社团为止。

这会叶黎和徐小娟在做体操，叶黎的父母则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宣誓。

眼下的奇特清静，仿佛这个家忽然就乱了套，霎时天塌地陷，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叶黎心里满是苦涩。他很想再尝试找父母好好聊聊，但他看着他们宛如小孩子吃到糖果的热衷眼神，便知道纵然他说破嘴皮，也不可能起到半点作用。

——我的天啊，现在的诈骗组织都已经具备绝对的洗脑能力了吗？

叶黎忍着一肚子的怨怼，将体操做完，然后拉着徐小娟往外走。

余彤彤立刻吼道：“你们两个要去哪里！”

叶黎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苦笑道：“妈，我和小娟饿了，你们不做饭，我们就只能出去吃饭。你们想吃什么，我们帮你们带回来。”

余彤彤道：“带什么带！？现在还这么早，你们年轻人就饿得受不了了？你看看人家革命先辈，他们穿草鞋，吃皮带，常年食不果腹，还能把战争打赢。哎，我看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上了战场也只会当逃兵！”

叶黎干笑道：“妈，你是不是说的有点远了？肚子饿了就吃饭，这有什么不对？而且小娟愿意跟着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

余彤彤凶巴巴地打断叶黎的话，不耐道：“什么简单不简单的？我们现在还在宣誓，等会还要唱歌，做操，这些都耽搁不得。等我这里忙完了，我给你们煮粥喝。”

叶黎的父亲，叶正凯也附和道：“儿子，听你妈的。咱家以前也贫困过，偶尔挨饿也算不得什么事。”

叶黎看到徐小娟委屈到快要流出眼泪的两只大眼睛，心中忽然有了火气。

他气势汹汹走到二老面前，抬手就抢走他们的手机，接着厉声说道：“爸、妈！不是我说你们！我带小娟回来已经三天了！她是你们的儿媳，你们除了见面时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就几乎没对她说过话。你们是把她当外人吗！？人家大老远来一趟，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都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叶黎记得，他从小就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从不顶撞父母，甚至都不曾这么大声对他们说过话。今天若不是看徐小娟委屈得快哭了，他也不想和他们闹。

他已经预见到父母大惊失色的反应。

可没有，叶正凯和余彤彤都非常淡定地盯着他。

叶正凯道：“彤彤，儿子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人家小姑娘大老远过来，我们都还没好好招待过她。”

余彤彤看向叶黎，迟疑道：“这样吧，我今天找老师们请个假，出去买点好肉回来，给你们做一顿好吃的。”

叶黎黑着脸道：“我们现在只想吃早饭！”

余彤彤道：“那你们快去快回，别错过了上午的课程。”

叶黎忍着怒火，转过身拉着徐小娟便往外走。

两人刚从六七米高的平房里出来，徐小娟便抱着叶黎的手臂“哇呜”一声哭了出来。

叶黎知道她心里委屈，便好心安慰道：“小娟，这样吧，我们今天就回蛰城。”

徐小娟问：“可是叔叔阿姨都好像着了魔，你不管他们能行吗？”

叶黎淡淡说道：“没关系的。他们都是普通的生意人，手头的积蓄并不多，等他们的钱被骗完了，自然就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