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猎那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陈公公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

“xxxxxxxxxxxxxxxx,xxxx。”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的计算着纸窗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是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两个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了儿子在微光里边所反映的蜡明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粱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春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结果了,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

“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父亲只说:

“摘掉吧!它没有用处。”

长大了他才知道,谎花若不摘掉,后来越开越多。那时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亲一样的把谎花一朵一朵的摘落在垄沟里。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那块瓜田上。长大了仍旧是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从来没有直接给人家佣工,工钱从没有落过他的手上。这修铁道是第一次。况且他又不是专为着修铁道拿工钱而来的。所以三天的工钱就买了一对野鸡。第一:可以使父亲喜欢。第二:可以借着野鸡撒一套谎。

现在他安安然然的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谎话完全信任了。他给日本人修铁道预备偷着拔出铁道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仍旧是秘密的。在梦中他也像看见了日本兵的子弹车和食品车。

“这虽然不是当的义勇军,可是干的事情不也是对着小日本吗?洋酒,盒子肉(罐头),我是没看见,只有听说说,上次让他们弄翻了车,就是义勇军派人弄的。东西不是通通被义勇军得去了吗……他妈的……就不用说吃,用脚踢着玩吧,也开心。”

他翻了一个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这样想的,夜里他也就这样想着就睡了。他擦着手掌的时候,可觉得手掌与平常有点不一样,有点僵硬和发热。两只胳臂仍旧抬着铁轨似的有点发酸。

陈公公张着嘴,他怕呼吸从鼻孔进出,他怕一切声音,他怕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点窒塞。每当他吸进一口气来,就像有风的天气,纸窗破了一个洞似的,呜呜地在叫。虽然那声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听到。但到底是讨厌的,所以陈公公张着嘴预备着睡觉。他的右边是陈姑妈,左边是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对野鸡莫名其妙的儿子。

棉花籽油灯熄灭后,灯芯继续发散出胡香的气味。陈公公偶尔从鼻子吸了一口气时,他就嗅到那灯芯的气味。因为他讨厌那气味,并不觉得是胡香的,而觉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气味。所以他不能不张着嘴呼吸。好像他讨厌那油烟,反而大口的吞着那油烟一样。

第二天,他的儿子照着前回的例子,又是没有声响的就走了。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又多了两天。

陈公公应付着他自己的痛苦非常沉着的。他向陈姑妈说:

“这也是命呵……命理当然……”

春天的黄昏,照常存在着那种静穆得就要浮腾起来的感觉。陈姑妈的一对红公鸡,又像一对小红鹤似的用一只腿在房前站住了。

“这不是命是什么!算命打卦的,说这孩子不能得他的继……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没有信过。可是不信又怎样,要落在头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黄昏的时候,陈姑妈在檐下整理着豆秆,凡是豆荚里还存在一粒或两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过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着豆秆,左手摘下豆粒来,摘下来的豆粒被她丢进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颗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了几下。陈姑妈左手里的豆秆也就丢在一边了。越堆越高起来的豆秆堆,超过了陈姑妈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须到黄昏之后,那豆粒滚在地上也找不着的时候,陈姑妈才把豆秆抱进屋去。明天早晨,这豆秆就在灶火门里边变成红忽忽的火。陈姑妈围绕着火,好像六月里的太阳围绕着菜园。谁最热烈呢?陈姑妈呢!还是火呢!这个分不清了。火是红的,可是陈姑妈的脸也是红的。正像六月太阳是金黄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黄的一样。

春天的黄昏是短的,并不因为人们喜欢而拉长,和其余三个季节的黄昏一般长。养猪的人家喂一喂猪,放马的人家饮一饮马……若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烟的工夫呵,陈公公就是什么也没有做,拿着他的烟袋站在房檐底下。黄昏一过去,陈公公就变成一个长拖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色的长柱支持着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这一连排三个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儿子说不定在这一两年中要超过他的。现在儿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进门的时候,儿子担心着父亲,怕父亲碰了头顶。父亲担心着儿子,怕是儿子无止境的高起来,进门时,就要顶在门梁上。其实不会的,因为父亲心里特别喜欢儿子也长了那么高的身子而常常说着相反的话。

陈公公一进房门,帽子撞在上门梁上,上门梁把帽子擦歪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一辈子就这么高,一辈子也总戴着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来儿子那么高的身子,而现在完全无用了,高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陈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觉得完全是因为儿子长大了的缘故。

“人小,胆子也小,人大胆子也大……”

所以当他看到陈姑妈的小瓦盆里泡了水的黄豆粒,一夜就裂嘴了,两夜芽子就长过豆粒子。他心里就恨那豆芽。他说:

“新的长过老的了,老的完蛋了。”

陈姑妈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一边梳着头一边答应着:

“可不是么……人也是这样……个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并不带着野鸡,而带着一条号码:三百八十一号。

陈公公从这一天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的话。有几次儿子刚一放下饭碗,他就说: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时候还说:

“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这本是对三岁五岁的小孩子说的,因为不大会用筷子,弄了满嘴的饭粒的缘故。

别人若问他:

“你儿子呢?”

他就说:

“人家修铁道去啦……”

他的儿子修了铁道,他自己就像在修着铁道一样。是凡来到他家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收买猪毛的,收买碎铜乱铁的,就连走在前村子边上的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小猪官有一天问他:

“大叔,你儿子听说修了铁道吗?”

陈公公一听,立刻向小猪官摆着手:

“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别忙,你好好听着!人家修了铁道啦……是真的。连号单都有:三百八十一。”

他本来打算还要说。有许多事情必得见人就说,而且要说就说得详细。关于儿子修铁道这件事情,是属于见人就说而要说得详细这一种的。他想要说给小猪官的,正像他要说给早晨担着担子来到他门口收买碎铜乱铁那个一只眼的一样多。可是小猪官走过去了。手里打着个小破鞭子。陈公公心里不大愉快。他顺口说了一句:

“你看你那鞭子吧,没有了鞭梢,你还打呢!”

走了好远了,陈公公才听明白,放猪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着铁道的儿子的号码“三百八十一”。

陈公公是一个和善人,对于一个孩子他不会多生气。不过他觉得孩子终归是孩子。不长成大人,能懂得什么呢?他说给那收买碎铜乱铁的,说给卖豆腐的,他们都好好的听着,而且问来问去。他们真是关于铁道的一点常识也没有。陈公公也和那卖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问到连陈公公也不大晓得的地方,陈公公就笑起来,用手拔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风吹散下来的房檐的草梢:

“那儿知道呢!等修铁道的回来讲给咱们听吧!”

比方那卖豆腐的问:

“我说那火车就在铁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里也不停下来喘一口气!真是,了不得呀……陈大叔,你说,也就不喘一口气!”

陈公公就大笑着说:

“等修铁道的回来再说吧!”

这问的多么详细呀!多么难以回答呀!因为陈公公也是连火车见也没见过。但是越问得详细,陈公公就越喜欢。他的道理是:人非长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切没有计算!于是陈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幸好已经二十多岁;不然,就好比这修铁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有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着跑去的。这样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钱,怎么能有他的份呢?

陈公公也不一定怎样爱钱,只要儿子没有加入义勇军,他就放心了。不但没有加入义勇军,反而拿钱回来,几次他一看到儿子放在他手里的崭新的纸票,他立刻想到三百八十一号。再一想又一定想到那天大风停了的晚上,儿子背回来的那一对野鸡。再一想就是儿子会偷着跑出去,这是多么有主意的事呵。这孩子从小没有离开过他的爹妈。可是这下子他跑了,虽然说是跑的把人吓一跳。可到底跑的对。没有出过门的孩子,就像没有出过飞的麻雀;没有出过洞的小耗子。等一出来啦!飞得比大雀还快。

到四月十八,陈姑妈在庙会上所烧的香比那一年烧的都多。娘娘庙烧了三大子线香,老爷庙也是三大子线香。同时买了些毫无用处的只是看着玩的一些东西。她竟买起假脸来,这是多少年没有买过的啦!她屈着手指一算,已经是十八九年了。儿子四岁那年她给他买过一次,以后再没买过。

陈姑妈从儿子修了铁道以后,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她并不和陈公公一样,好像这小房已经装不下他似的,见人就告诉儿子修了铁道。她刚刚相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围绕着她的又多了些东西。在柴栏子旁边除了鸡架又多了个猪栏子。里边养着一对小黑猪。陈姑妈什么都喜欢一对,就因为现在养的小花狗只有一个而没有一对的那件事,使她一休息下来,小狗一在她腿上擦着时,她就说:

“可惜这小花狗就不能再讨到一个。一对也有个伴呵!单个总是孤单单的。”

陈姑妈已经买了一个透明的化学品的肥皂盒。买了一把新剪刀,她每次用那剪刀,都忘不了用手摸摸剪刀。她想:这孩子什么都出息了,买东西也会买,是真钢的。六角钱,价钱也好。陈姑妈的东西已经增添了许多,但是那还要不断的增添下去。因为儿子修铁道每天五角多钱。陈姑妈新添的东西,不是儿子给她买的,就是儿子给她钱她自己买的。从心说她是喜欢儿子买给她东西,可是有时当着东西从儿子的手上接过来时她却说:

“别再买给你妈这个那个的啦……会赚钱可别学着会花钱……”

陈姑妈的梳头镜子也换了。并不是说那个旧的已经扔掉,而是说新的钻亮的已经站在红躺箱上了。陈姑妈一擦箱盖,擦到镜子旁边,她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小天地一样。那镜子实在比旧的明亮到不可计算那些倍。

陈公公也说过:

“这镜子简直像个小天河。”

儿子为什么刚一跑出去修铁道,要说谎呢?为什么要说是去打猎呢?关于这个,儿子解释了几回。他说修铁道这事,怕父亲不愿意,他也没打算久干这事,三天两日的,干干试试。长了怎么能不告诉父亲呢,可是陈公公放下饭碗说:

“这都不要紧,这都不要紧……到时候了吧,咱们家也没有钟。擦擦汗去吧!”到后来他对儿子竟催促了起来。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又来了。从房顶上,从枯树上来的,从瓜田上来的,从西南大道上来的。而这些都不对,说不定是从那儿来的。浩浩荡荡地,滚滚旋旋地,使一切都吼叫起来,而那些吼叫又淹灭在大风里。大风包括着种种声音,好像大海包括着海星,海草一样。谁能够先看到海星海草而还没看到大海?谁能够先听到因大风而起的这个那个的吼叫而还没有听到大风?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被大风鼓着,荡着,撕着,扯着,来回的拉着。从大地卷起来的一切干燥的,拉杂的,零乱的,都向天空扑去,而后再落下来,落到安静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风的墙根,落到坑坑凹凹的不平的地方,而添满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风里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平坦坦地。而天空则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烟了,刮黄天了,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人站在那里就要把人吹跑,狗跑着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退后的不能退后。小猪在栏子里边不愿意哽叫,而它必须哽叫,孩子唤母亲的声音,母亲应该听到,而她必不能听到。

陈姑妈一推开房门,就被房门带着跑出去了。她把门扇只推一个小缝就不能控制那房门了。

陈公公说:

“那又算什么呢!不冒烟就不冒烟。拢火就用铁大勺下面片汤,连汤带菜的,吃着又热和。”

陈姑妈又说:

“柴火也没抱进来,我只以为这风不会越刮越大……抱一抱柴火不等进屋,从怀里都被吹跑啦……”

陈公公说:

“我来抱。”

陈姑妈又说:

“水缸的水也没有了呀……”

陈公公说:

“我去挑,我去挑。”

讨厌的大风要拉去陈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陈公公的胡子。他从井沿挑到家里的水,被大风吹去了一半,两只水桶,每只剩了半桶水。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并不像那次儿子跑了没有回来的那次的那样讨厌。而今天最讨厌大风的像是陈姑妈。所以当陈姑妈发现了大风把房脊抬起来了的时候,陈公公说:

“那算什么……你看我的……”

他说着就蹬了房檐下酱缸的边沿上了房。陈公公对大风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他从房檐走到房脊去是直着腰走。虽然中间被风压迫着弯过几次腰。

陈姑妈把砖头或石块传给陈公公。他用石头或砖头压着房脊上已经飞起来的草。他一边压着一边骂着。乡下人自言自语的习惯,陈公公也有:

“你早晚还不得走这条道吗!你和我过不去,你偏要飞,飞吧!看你这几根草我就制服不了你……你看着,你他妈的,我若让你能够从我手里飞走一棵草刺也算你能耐。”

陈公公一直吵叫着,好像风越大,他的吵叫也越大。

住在前村卖豆腐的老李来了,因为是顶着风,老李跑了满身是汗。他喊着陈公公:

“你下来一会,我有点事,我告……告诉你。”

陈公公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这房子的房脊,都给大风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脚勤俭,这房子住不得,刮风也怕,下雨也怕。”

陈公公得意的在房顶上故意的迟延了一会。他还说着:

“你们先进屋去抽一袋烟……我就来,就来……”

卖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里边,大风大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在袖口里边招呼着:

“这是要紧的事,陈大叔……陈大叔你快下来吧……”

“什么要紧的事!还有房盖被大风抬走了的事要紧……”

“陈大叔,你下来,我有一句话说……”

“你要说就那儿说吧!你总是火烧屁股似的……”

老李和陈姑妈走进屋去了。老李仍旧用袖口堵着嘴像在院子里说话一样。陈姑妈靠着炕沿听着李二小子被日本抓去啦……

“什么!什么!是么!是么!”陈姑妈的黑眼珠向上翻着,要翻到眉毛里去似的。

“我就是来告诉这事……修铁道的抓了三百多……你们那孩子……”

“为着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罢啦!”

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当天的夜里就非向着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边是黑滚滚的,后边是黑滚滚的。远处是黑滚滚的,近处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陈公公打开了小钱柜,带了所有儿子修铁道赚来的钱。

就是这样黑滚滚的夜,陈公公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管理的瓜田,离开了他的小草房,离开了陈姑妈。他向着西南大道向着儿子的方向,他向着连他自己也辨别不清的远方跑去,他好像发疯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袄,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着它们。他好像一只野兽,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陈公公在前边跑着。陈姑妈在后面喊着:

“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你没有了儿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

大风浩浩荡荡的,把陈姑妈的话卷走了,好像卷着一根毛草一样。不知卷向什么的地方去了。

陈公公倒下来了。

第一次他倒下来,是倒在一棵大树的旁边。第二次倒下来是倒在什么也没有存在的空空场场平平坦坦的地方。

现在是第三次,他实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盖流着血,有几处都擦破了皮肉,四耳帽子跑丢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痉挛,抖擞。血液停止了。鼻子流着清冷的鼻涕。眼睛流着眼泪。两腿转着筋。他的小袄被树枝撕破,裤子扯了半尺长一条大口子,尘土和风就都从这里向里灌,全身马上僵冷了。他恨命的一喘气,心窝一热,便倒下去了。

等他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的呼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的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作了一切的主宰。

二八年一月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