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那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的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像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恍恍忽忽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的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的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官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像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着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的热闹了起来。

冯二成子把头伏在梆子上,他闭了眼睛,他一动也不动。

那边姑娘穿了大红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满手抓着铜钱,被人抱上了轿子。放了一阵爆仗,敲了一阵铜锣,抬起轿子来走了。

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锣声只能咝咝拉听到一点。

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静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来。

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的一圈一圈的在拉着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白花花的麦粉流了满地。

那女儿出嫁以后,冯二成子常常和赵老太太攀谈,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屋里坐一坐。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近亲来看待,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

这样也就算了,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

可是这样过了没多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儿家去。

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在他收拾着东西时,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他想: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跃跃的来在他的眼前。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纸包着。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他打开一看,他问赵老太太,这头绳要放在那里,老太太说:

“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我好给她带去。”

冯二成子打开了小梳头匣,他看见几根扣发针和一个假烧蓝翠的戒指仍放在里边。他嗅到一种梳头油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头匣关了。

他帮着老太太把东西收拾好,装上了车,还牵着拉车的大黑骡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开了,满野飘着香气。老太太催他回来,他说他再送一程。他好像对着旷野要高歌的样子,他的胸怀像飞鸟似的张着,他面向着前面,放着大步,好像他一去就不回来的样子。

可是冯二成子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正晌午。虽然是秋天了,没有夏天那么鲜艳,但是到处飘着香气。高粱成熟了,大豆黄了秧子,野地上仍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冯二成子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还转回身去向着赵老太太走去的远方望一望。但是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蓝天凝静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折也没有,简直像是用蓝色纸剪成的。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着蓝色的天边处,是否还存在着一点点黑点,若是还有一个黑点,那就是赵老太太的车子了。可是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实在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大路,向着蓝天那边爬去,爬到蓝天的尽头,这大路只剩了窄狭的一条。

赵老太太这一去什么时候再能够见到,没有和她约定时间,也没有和她约定地方。他想顺着大路跑去,跑到赵老太太的车子前面,拉住了大黑骡子,他要向她说:

“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

但那车子一点影也没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转回身来,仍走他的归途,他觉得这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不知远了多少倍。

他不知为什么这次送赵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亲娘还更难过。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脚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虚,就在一个有树阴的地方坐下来。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的,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的沁着血,而仍是不停的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你们没有了母亲,你们的父亲早早死了,你们该娶的时候,娶不到你们所想的;你们到老的时候,看不到你们的子女成人,你们就先累死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脱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来光着脚走,他越走越奇怪,本来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远处飞。究竟飞到那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上他遇到了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

他看几个卖豆腐脑的,搭着白布篷,篷下站着好几个人在吃。有的争着要多加点酱油,而那卖豆腐脑的偏偏给他加上几粒盐。卖豆腐脑的说酱油太贵,多加要赔本的。于是为着点酱油争吵了起来。冯二成子老远的就听他们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

“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

冯二成子这一路上所看的几乎完全是这一类人。

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像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像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的这样停下来,好像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

他又转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迟缓,像走在荆藜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荆藜拉住过一次。

终于他全然没有了气力,全身和头脑。他找到一片小树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眼泪落了一满树根。

他回想着那姑娘束了花围裙的样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样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记住,他后悔他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她的眼睛看过他两三次,他虽不敢直视过去,但他感觉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着无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与她站了个对面,那眼睛是多么大!那眼光是直逼着他而来的。他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站起来扑过去。但是现在都完了,都去得无声无息的那么远了,也一点痕迹没有留下,也永久不会重来了。

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那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黄昏的时候,他从地面上抓了两把泥土,他昏昏沉沉的站起来,仍旧得走着他的归路。

他好像失了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罗架好好的在那儿站着,磨盘好好的在那儿放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吹来的风依旧是很凉爽的。从风车吹出来的麦皮仍旧在大篓子里盛着,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这都是昨天磨的麦子,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盘,残余的麦粉冒了一阵白烟。这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耗子的眼睛仍旧是很亮很亮的跑来跑去。后花园静静的和往日里一样的没有声音。上房里东家的太太抱着孙儿和邻居讲话,讲得仍旧和往常一样热闹。担水的往来在井边有谈有笑的放着大步往来的跑,绞着井绳的转车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的响着。一切都是快乐的,有意思的。就连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驴,一看冯二成子回来了,也表示欢迎似的张开大嘴来叫了几声。冯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驴的耳朵,而后从草包取一点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领着那小驴到井边去饮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来,把小驴仍旧架到磨上,而他自己还是愿意鼓动着勇气打起梆子来。但是未能做到,他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好像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

他没有拉磨,他走到街上来荡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他经过靠着缝衣裳来过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灯还未灭,他想进去歇一歇脚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因为生活的忧心,头发白了一半了。

她听了是冯二成子来叫门,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来给他开门了。

还没等他坐下,她就把缝好的冯二成子的蓝单衫取出来了,并且说着:

“我这两天就想要给你送去,为着这两天活计多,多做一件,多赚几个,还让你自家来拿……”

她抬头一看冯二成子的脸色是那么冷落,她忙着问:

“你是从街上来的吗?是从那儿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冯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说:

“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冯二成子还是没有响。

老王跑出去给冯二成子买了些烧饼来,那烧饼还是又脆又热的,还买了酱肉。老王手里有钱时常常自己喝一点酒,今天也买了酒来。

酒喝到三更,王寡妇说: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年青的时候,谁还不是像一棵小树似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像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

她给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时,冯二成子看她满手都是筋络,苍老得好像大麻的叶子一样。

但是她说的话,他觉得那是对的。于是他把那盅酒举起来就喝了。

冯二成子把近日的心情告诉了。他说他对什么都是烦躁的,对什么都没有耐性了。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

喝过了三更以后,冯二成子也该回去了。他站起来,抖擞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宁静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他还拿起老王在缝着的衣裳看看,问她一件夹袄手工多少钱。

老王说:“那好说,那好说,有夹袄尽管拿来做吧。”

说着她就拿起一个烧饼,把剩下的酱肉通通夹在烧饼里,让冯二成子带着:

“过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压一压酒。”

冯二成子百般的没有要,开了门,出来了,满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风,也有些凉了。

“是个月黑头夜,可怎么走!我这儿也没有灯笼……”

冯二成子说不要不要,就走出来了。

在这时有一条狗往屋里钻,老王骂着那狗:

“还没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钻!”

因为是夜深了的缘故,这声音很响。

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灯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

冯二成子一边看着天空的北斗星,一边来到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长着不少野草,脚踏在上边,绒绒虎虎的。于是他蹲了双腿,试着用指尖搔一搔,是否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宁静,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边没有什么骚扰,什么也没有想,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晌午他送赵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任着夜风吹着他的衣襟和裤脚。

他看一看远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觉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妇的窗子还透着灯光。他看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着灯光的窗子,眼睛看着看着,窗子忽然就黑了一个,忽然又黑了一个。屋子一灭掉了灯,竟好像沉到深渊里边去的样子立刻消灭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显得她单独的停在那里。

“她还没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还不睡,他似乎这样想了一下。是否他还要回到她那边去,他心里很犹疑。

等他不自觉的又回老王的窗下时,他终于敲了她的门。里边应着的声音并没有惊奇,开了门让他进去。

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

他并不像世界上所有的人结婚那样:也不跳舞,也不招待宾客,也不到礼拜堂去。而也并不像邻家姑娘那样打着铜锣,敲着大鼓。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后花园里的花草又是那么热闹,矮瓜淘气的爬上了树了,向日葵开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的闹着,大菽茨,爬山虎,马蛇菜,胭粉豆,样样都开了花。耀眼的耀眼,散着香气的散着香气。年年爬到磨房窗棂上来的黄瓜,今年又照样的爬上来了;年年结果子的,今年又照样的结了果子。

惟有墙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为茂盛,因为今年雨水多而风少。园子里虽然是花草鲜艳,而很少有人到园子里来,是依然如故。

偶然园主的小孙女跑进来折一朵大菽茨花,听到屋里有人喊着:

“小春,小春……”

她转身就跑回屋去,而后把门又轻轻的闩上了。

算起来就要一年了,赵老太太的女儿就是从这靠着花园的厢房出嫁的。在街上冯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儿一次,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

可是冯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里拉起了一张白布帘子来,帘子后边就藏着出生不久的婴孩和孩子的妈妈。

又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

冯二成子坐在罗架上打筛罗时,就把孩子骑在梆子上。夏昼十分热了,冯二成子把头垂在孩子的腿上,打着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后花园经过了几度繁华,经过了几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像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样子,经冬复历春,年年照样的在园子里边开着。

园主人把后花园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这磨房连动也没动,说是磨房用不着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让筛罗“咚咚”的震坏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为着风吹,为着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脱了节。每刮一次大风,屋瓦就要随着风在半天空里飞走了几块。

夏昼,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来时,昏昏庸庸的他看见眼前跳跃着无数条光线,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细看一看,原来是房顶露了天了。

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的活着。

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这拍卖只不过给冯二成子换了个主人。这个主人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年青的,爱漂亮,爱说话的,常常穿了很干净的衣裳来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官怎样打他的筛罗,怎样摇他的风车。

一九四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