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打听,实在贵,去年六分钱一尺的布,一张嘴就要一角七分。
她又问一下那大红的头绳好多钱一尺。
林姑娘的头绳也实在旧了。但听那价钱,也没有买。她想下个月就都一齐买算了。
四块洋钱,给林姑娘花一块洋钱买东西,还剩三块呢。
那一天她赶场,虽然觉着没有花钱,也已经花了两三角,她买了点敬神的香纸,她说她好几年都因为手里紧没有买香敬神了。
到家里,艾婆婆,王婆婆都走过来看的。并且说她的姑儿会赚钱了,做奶妈的该享福了。
林姑娘的母亲还好像害羞了似的,其实她受人家的赞美,心里边感到十分慰安哩!
总之林姑娘的家常生活,没有几天就都变了,在邻居们之中,她高贵了不知多少倍。洗衣裳不用皂荚了,就拿先生们洗衣裳的白洋碱来洗了。桃子或是玉米时常吃着,都是先生给她的。皮蛋,咸鸭蛋,花生米每天早晨吃稀饭时都有,中饭和晚饭有时那菜连动也没有动过,就整碗的端过来了。方块肉,炸排骨,肉丝炒杂菜,肉片炒木耳,鸡块山芋汤。这些东西经常吃了起来。而且饭一剩得少,先生们就给她钱,让她去买东西去吃。
这钱算起来,不到几天也有半块多了。赶场她母亲花了两三角,就是这个钱。
还没等到第二次赶场,人家就把林姑娘的工钱减了。这个母亲和她都想也想不到。
那下江人家里,不到饭馆去包饭了,自己在家请了个厨子,因为用不到林姑娘到镇上去取饭,就把她的工钱从四元减到二元。
林婆婆一回到家里,艾婆婆,王婆婆,刘婆婆,都说这怎么可以呢?下江人都非常老实的,从下边来的,都是带着钱来的,逃难来,没有钱行吗?不多要两块,不是傻子吗。看人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每天大洋钱就和纸片似的往外飘。她们告诉林婆婆为什么眼看着四块钱跑了呢?这可是混乱的年头,千载也遇不到的机会,就是要他五块,他不也得给吗?不看他刚搬来那两天没有水吃,五分钱一担,王丫头不担,八分钱还不担,非要一角钱不可,他没有法子,也就得给一角钱。下江人,他逃难到这里,他啥钱不得花呢。
林姑娘才十一岁的娃儿,会做啥事情,她还能赚到两块钱。若不是这混乱的年头,还不是在家里天天吃她奶妈的饭吗?城里大轰炸,日本飞机天天来,就是官厅不也发下告示来说疏散人口。城里只准搬出不准搬入。
王婆婆指点着一个从前边过去的滑竿(轿子):
“你不看到吗?林婆婆,那不是下江人戴着眼镜抬着东西不断的往东阳镇搬吗,下江人穿的衣裳,多白,多干净……多用几个洋钱算个什么。”
说着说着,嘉陵江里那花花绿绿的汽船也来了,小汽船那么饱满,几乎喘不出气来,在江心啌啌啌啌的响,而不见向前走。载的东西太多,歪斜的挣扎的,因此那声音特别大,很像发了警报之后日本飞机在头上飞似的。
王丫头喊林姑娘去看洋船,林姑娘听了给她减了工钱心里不乐,那里肯去。
王丫头拉起刘二妹就跑了。王婆婆也拿着她的大芭蕉扇一扑一扑的一边跟艾婆婆交谈些什么喂鸡喂鸭的几句家常事也就走进屋去了。
只有林姑娘和她的奶妈仍坐在石头上,坐了半天工夫,林姑娘才跑进去拿了一穗包谷啃着,她问奶妈吃不吃。
奶妈本想也吃一穗。立刻心里一搅划,也就不吃了。她想:是不是要向那下江人去说,非四块钱不可。
林姑娘的母亲是个很老实的乡下人,经艾婆婆和王婆婆的劝诱,她觉得也有点道理。四块钱一个月到冬天还好给林姑娘做起大棉袍来,棉花一块钱一斤,一斤棉花,做一个厚点的。丈二青蓝布,一尺一角四,丈二是好多钱哩……她自己算了一会可没有算明白。但她只觉得棉花这一打仗,穷人就买不起了,前年棉花是两角五,去年夏天是六角,冬天是九角,腊月天就涨到一块一。今年若买,就早点买,夏天买棉花便宜些……
林姑娘把包谷在尖尖上折了一段递在母亲手里,母亲还吓了一跳。因为她正想这事情到底怎么解决呢?若林姑娘的爸爸在家,也好出个主意。所以那包谷咬在嘴里并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就下去了。
母亲的心绪很烦乱,想要洗衣裳,懒得动,想把那件破夹袄拿来缝一缝,又懒得动……吃完了包谷,把包谷棒子远远的抛出去之后,还在石头上呆坐了半天,才叫林姑娘把她的针线给拿过来。可是对着针线懒洋洋的,十分不想动手。她呆呆的往远处看着,不知看的什么,林姑娘说:“奶妈你不洗衣裳吗?我去担水。”
奶妈点一点头,说:“是那个样的。”
林姑娘的小水桶穿过了包谷林下河去了,母亲还呆呆的在那里想。不一会那小水桶就回来了,远看那小水桶好像两个小圆胖胖的小鼓似的。
母亲还是坐在石头上想得发呆。
就是这一夜,母亲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早晨一起来,两个眼眶子就发黑了。她想两块钱就两块钱吧。一个小女儿又不会什么事情,娘儿两个吃人家的饭,若不是先生们好,怎能洗洗衣裳就白白的给两个人白饭吃吃呢,两块钱还不是白得的吗?还去要什么钱。
林婆婆是乡下老实人,她觉得她难以开口了;她自己果断的想把这事情放下去。她拿起瓦盆来,倒一点水自己洗洗脸。洗了脸之后,她想紧接着就要洗衣裳,强烈的生活的欲望和工作的喜悦又在鼓动着她了,于是她一拐一拐的更加严厉的内心批判着昨天想去再要两块钱的不应该。
她把林姑娘唤起来,起来下河去担水。
这女孩正睡得香甜,糊里糊涂的睁开眼睛,用很大的眼珠子看住她的母亲,她说:
“奶妈,先生叫我吗?”
那孩子在梦里觉得有人推她,有人喊她,但她就是醒不来。后来她听先生喊她了,她一翻身起来了。
母亲说:
“先生没喊你。你去担水,担水洗衣裳。”
她担了水来,太阳还出来不很高。这天林姑娘起得又是特别早,邻居们都还一点声音没有的睡着。林姑娘担了第二担水来,王婆婆她们才起来。她们一起来看到林婆婆在那里洗衣裳了,她们就说:
“林婆婆,陇格早洗衣裳,先生们给你好多钱!给八块洋钱吗?”
林婆婆刚刚忘记了这痛苦的思想,又被她们提起了。可不是吗?
林姑娘担水又回来了,那孩子的小肩膀也露在外边,多丑,女娃不比男娃,一天比一天大,大姑娘哩,十一岁也不小了,那孩子又长得那么高。林婆婆看到自己的孩子,那衣服破得连肩膀都遮不住了,于是她又想到那四块钱,四块钱也不多吗,几块钱在下江人算个什么。为什么不去说一下呢?她又取了很多事实证明下江人是很容易欺侮的,她一定会成功的。
比方让王丫头担水那件事吧,本来一担水是三分钱,给她五分钱,她不担,就给她八分钱,并且问她商量着,“八分钱你担不担呢?”她说她不担,到底给她一角钱的。
那能看到钱不要呢,那不是傻子吗?
林姑娘帮着她奶妈把衣裳晒起,就跑到先生那边去,去了就回来了。先生给她一件白麻布的长衫,让她剪短了来穿。母亲一看了心想,下江人真是拿东西不当东西,拿钱不当钱。
这衣裳给她增加了不少的勇气,她把自己坚定起来了,心里非常平静,对于这件事情,连想也不用再想了,就是那么办,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吃了中饭就去见先生。
女儿拿回来的那白麻布长杉,她没有仔细看,顺手就压在床角落里了。等一下就去见先生吧,还有什么呢?
午饭之后,她竟站在先生的门口了,门是开着的,向前边的小花园开着的。
不管这来的一路上心绪是多么翻搅,多么热血向上边冲,多么心跳,还好像害羞似的,耳脸都一齐发烧。怎么开口呢?开口说什么呢?不是连第一个字先说什么都想好吗?怎么都忘了呢?
她越走越近,越近越心跳,心跳把眼睛也跳花了,什么薄荷田,什么豆田,都看不清楚了,只是绿茸茸的一片。
但不管在路上是怎样的昏乱,等她一站在先生门口,她完全清醒了,心里开始感到过分的平静,一刻时间以前那旋转转的一切退去了,烟消火灭了,她把握住她自己了,得到了感情自主那夸耀的心情,使她坦荡荡的,大大方方的变成一个很安定的,内心十分平静的,理直气壮的人,居然这样的平坦,连她自己也想像不到。
她打算开口说了,在开口之前,她把身子先靠住了门框。
“先生,我的腿不好,要找药来吃,没得钱,问先生借两块钱。”
她是这样转弯抹角的把话开了头,说完了这话,她就等着先生拿钱给她。
两块钱拿到手了,她翻动着手上的一张蓝色花的票子,一张红色花的票子。她的内心仍旧是照样的平静,没有忧虑,没有恐惧。折磨了她一天一夜的那强烈的要求,成功或者失败,全然不关重要似的。她把她仍旧要四块一个月的工钱那话说出来了。她还是拿她的腿来开头,她说她的腿不大好,因为日本飞机来轰炸城里,下江人都到乡下来了,她租的房子,房租也抬高了。从前是三块钱一年,现在一个月就要五角钱了。
她说了这番话,当时先生就给她添了五角算做替她出了房钱。
但是她站在门口,她胜利的还不走,她又说林姑娘一点点年纪,下河去担水洗衣裳好不容易……若是给别人担,一担水要好多钱哩……她说着还表示出委屈和冤枉的神气,故意把尾音拉长,慢吞吞的非常沉着的在讲着,她那善良的厚嘴唇,故意拉得往下突出着,眼睛还把白眼珠向旁边一抹一抹的看着,黑眼珠向旁边一滚,白眼珠露出来那么一大半。
先生说:
“你十一岁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呢,擦张桌都不会。一个月连房钱两块半,还给你们两个人的饭吃,你想想两个人的饭钱要几块?一个月你算算你给我做些个什么事情?两块半钱行了吧。……”
她听了这话,她觉得这是向她商量,为什么不吓吓他一下,说帮不来呢?她想着想着就照样说出来了。
“两块半钱帮不来的。”
她说完了看一看下江人并不十分坚决,只是说:
“两块半钱不少了,帮得来了。林姑娘帮我们正好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的两块钱你已拿去,下半个月再来拿两块。因为我和你讲的是四块,这个月就照四块给你。下月就是两块半了。”
林婆婆站在那里仍是不走,她想王丫头担水,三分不担,问她五分钱担不担,五分钱不担,问她八分钱她担不担,到底是一角钱担的。
她一定不放过去,两块钱不做,两块半钱还不做,就是四块钱才做。
所以她扯长串的慢慢吞吞的从她的腿说起,一直说到照灯的油也贵了,咸盐也贵了,连针带线都贵了。
下江人站起来截住了她:
“不用多说了,两块半钱,你想想,你帮来帮不来。”
“帮不来。”连想也没有想,她是早决心这样说的。
说时她把手上的钞票举得很高的,像是连这钱都不要了,她表示着很坚决的样子。
怎么能够想到呢,那下江人站起来,就说:
“帮不来算啦,晚饭就不要林姑娘来拿饭你们吃了。也不要林姑娘到这边来。半个月的钱我已给你啦。”
所以过了一刻钟之后,林婆婆仍旧站在那门口,她说:
“那个说帮不来的,帮得来的……先生……”
但是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人家连听也不听了。人家关了门,把她关在门外边。
龙头花和石竹子在正午的时候,各自单独的向着火似的太阳开着,蝴蝶煽煽的飞来,在那红色的花上,在那水黄色的花上,在那水红色的花上,从龙头花群飞到石竹子花群,来回的飞着。
石竹子无管是红的是粉的,每一朵上都镶着带有锯齿的白边。晚香玉连一朵也没有开,但都打了苞了。
林姑娘的母亲背转过身来,左手支着自己的膝盖,右手捏着两块钱的纸票。她的脖子如同绛色的猪肝似的,从领口一直红到耳根。
她打算回家了。她一迈步才知道全身一点力量也没有了,就像要瘫倒的房架子似的,松了,散了。她的每个骨节都像失去了筋的联系,很危险的就要倒了下来。但是她没有倒,她相反的想要迈出两个大步去,她恨不能够一步迈到家里,她想要休息,她口渴,她要喝水,她疲乏到极点,好像二三十年的劳苦在这一天才吃不消了,才抵抗不住了。但她并不是单纯的疲劳,她心里羞愧。懊悔打算谋杀了她似的捉住了她,羞愧有意煎熬到她无处可以立足的地步。她自己做了什么大的错事,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但那么深刻的损害着她的信心,这是一点也不可以消磨的,一些些也不会冲淡的。永久存在的,永久不会忘却的。
羞辱是多么难忍的一种感情,但是己经占有了她了,它就不会退去了。
在混扰之中,她重新用左手按住了膝盖,她打算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女孩正在那儿洗着那用来每日到先生家去拿饭的那个瓢儿。她告诉林姑娘,消夜饭不能到先生家去拿了,她说:
“林姑娘,不要到先生家拿饭了,你上山去打柴吧。”
林姑娘听了觉得很奇怪,她正想要回问,奶妈先说了:
“先生不用你帮他……”
林姑娘听了就傻了,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翻着眼睛。手里洗湿的瓢儿,溜明的闪光的抱在胸前。
母亲给她背好了背兜,还嘱咐她要拾干草,绿的草一时点不燃的。
立时晚饭就没有烧的,也没有吃的。
林婆婆靠着门框,看着走去的女儿。她想晚饭吃什么呢?麦子在泥罐子里虽然有些,但因为不吃,也就没有想把它磨成粉,白米是一粒也没有的。就吃老玉米吧。艾婆婆种着不少玉米,拿着几百钱去攀几棵去吧。但是钱怎么可以用呢?从今后有去路没来路了。
她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那背上的背兜儿还是先生给买的,应该送还回去才对。
女儿走得没有影子了,她也就回到屋里来。她看一看锅儿,上面满都是锈;她翻了翻那柴堆上,还剩几棵草刺。偏偏那柴堆底下也生了毛虫,还把她吓了一下。她想她平生没有这么胆小过,于是她又理智的翻了两下,下面竟有一条蚯蚓,距距练练的在动。她平常本来不怕这个,可以用手拿,还可以用手把它撕成几段。她小的时候帮着她父亲在河上钓鱼尽是这样做,但今天她也并不是害怕它,她是讨厌它,这什么东西,无头无尾的,难看得很,她抬起脚来去踏它,踏了好几下没有踏到,原来她用的是那只残废的左脚,那脚游游动动的不听她使用,等她一回身打开了那盛麦子的泥罐子,那可真的把她吓着了,罐子盖从手上掉下去了。她瞪了眼睛,她张了嘴,这是什么呢?满罐长出来青青的长草,这罐子究竟是装的什么把她吓忘了。她感到这是很不祥,家屋又不是坟墓,怎么会长半尺多高的草呢!
她忍着,她极端憎恶的把那罐子抱到门外。因为是刚刚偏午,大家正睡午觉,所以没有人看到她的麦芽子。
她把麦芽子扭断了,还用一根竹棍向里边挖掘才把罐子里的东西挖出来,没有生芽子的没有多少了,只有罐子底上两寸多厚是一层整粒的麦子。
罐子的东西一倒出来,满地爬着小虫,围绕着她四下窜起。她用手指抿着,她用那只还可以用的脚踩着,平时,她并不伤害这类的小虫,她对于小虫也像对于一个小生命似的,让它们各自的活着。可是今天她用着不可压抑的憎恶,敌视了它们。
她把那个并排摆在灶边的从前有一个时期曾经盛过米的空罐子,也用怀疑的眼光打开来看,那里边积了一罐子底水。她扬起头来看一看房顶,就在头上有一块亮洞洞的白缝。这她才想起是下雨房子漏了。
把她的麦子给发了芽了。
恰巧在木盖边上被耗子啮了一寸大的豁牙。水是从木盖漏进去的。
她去刷锅,锅边上的红锈有马莲叶子那么厚。
她才知道,这半个月来是什么都荒废了。
这时林姑娘正在山坡上,背脊的汗一边湿着一边就干了。她丢开了那小竹耙,她用手像梳子似的梳着那干草,因为干了的草都挂在绿草上。
她对于工作永远那么热情,永远没有厌倦。她从七岁时开始担水,打柴,给哥哥送饭。哥哥和父亲一样的是一个窑工。哥哥烧砖的窑离她家三里远,也是挨着嘉陵江边。晚上送了饭,回来天总是黑了的,一个人顺着江边走时,就总听到江水格棱格棱的向下流,若是跟着别的窑工,就是哥哥的朋友一道回来,路上会听到他们讲的各种故事,所以林姑娘若和大人谈起来,什么她都懂得。关于娃儿们的,关于婆婆的,关于蛇或蚯蚓的,从大肚子的青蛙,她能够讲到和针孔一样小的麦蚊。还有野草和山上长的果子,她也都认得。她把金边兰叫成菖蒲,她天真的用那小黑手摸着下江人种在花盆里的一棵鸡冠花,她喊着:“这大线菜,多乖呀……。”她的认识有许多错误,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孩子。关于嘉陵江的涨水,她有不少的神话。关于父亲和哥哥那等窑工们,她知道得别人不能比她再多了。从七岁到十岁这中间,每天到哥哥那窑上去送三次饭。她对于那小砖窑很熟悉得老远的她一看到那窑口上升起了蓝烟,她就感到亲切,多少有点像走到家里那种温暖的滋味。天黑了,她单个人沿着那格棱格棱的江水,把脚踏进沙窝里去,一步步的拔着回来。
林姑娘对于生活没有不满意过,对于工作没有怨言,对于母亲是听从的。她赤着两只小脚,梳了一个一尺多长的辫子,走起路来很规距,说起话来慢吞吞,她的笑总是甜蜜蜜的。
她在山坡上一边抓草,一边还嘟嘟的唱了些什么。
嘉陵江的汽船来了,林姑娘一听了那汽船的哨子,她站起来了,背上背筐就往山下跑。这正是到先生家拿钱到东阳镇买鸡蛋做点心的时候。因为汽船一叫,她就到那边去,已经成为习惯了。她下山下得那么快,几乎是往下滑着。已经快滑到平地,她想起来了,她不能再到先生那里去了。她站在山坡上,她满脸发烧,她想回头来再上山去采柴时,她看着那高坡觉得可怕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上不去了,她累了。一点力量没有了。那高坡就是上也上不去了。她在半山腰又采了一阵。若没有这柴,奶妈用什么烧麦粑,没有麦粑,晚饭吃什么,她心里一急,她觉得眼前一迷花,口一渴。
打摆子不是吗?
于是她更紧急的扒着,无管干的或不干的草。她想这怎么可以呢?用什么来烧麦粑?不是奶妈让我来打柴吗?她只恍恍惚惚的记住这回事,其余的就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了。奶妈是在那里,她自己的家是在那里,她都不晓得了。
她在山坡上倒下来了。
林姑娘这一病病了一个来月。
病后她完全像个大姑娘了。担着担子下河去担水,寂寞的走了一路。寂寞的去,寂寞的来。低了头,眼睛只是看着脚尖走。河边上的那些沙子石头,她连一眼也不睬。那大石板的石窝落了水之后,生了小鱼没有,这个她更没有注意。虽然是来到了六月天,早起仍是清凉的,但她不爱这个了。似乎颜色,声音,都得不到她的喜欢。大洋船来时,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到江边上去看了。从前一看洋船来连喊带叫的那记忆,若一记起,就有羞耻的情绪向她袭来,若小同伴们喊她,她用了深宏的海水似的眼光向她们摇头。上山打柴时,她改变了从前的习惯,她喜欢一个人去。奶妈怕山上有狼,让她多约几个同伴,她觉得狼怕什么,狼又有什么可怕。这性情连奶妈也觉得女儿变大了。
奶妈答应给她做的白短衫,为着安慰她生病,虽然是下江人辞了她,但也给她做起了。问她穿不穿,她说:“穿它做啥子哟,上山去打柴。”
红头绳也给她买了,她也说她先不缚起。
有一天大家正在乘凉,王丫头傻里傻气的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喊着林姑娘。王丫头手里拿着一朵大花。她是来喊林姑娘去看花的。
走在半路上,林姑娘觉得有点不对,先生那里从辞了她连那门口都不经过,她绕着弯走过去,问王丫头在那里那花。王丫头说:
“你没看见吗?不就是那下江人,你先生那里吗?”
林姑娘转回身来就回头走,她脸色苍白的,凄清的,郁郁不乐的在她奶妈的旁边沉默的坐到半夜。
林姑娘变成小大人了,邻居们和她的奶妈都说她。
二八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