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张老太太说着外面枪响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样,男的提着枪,女的抱着孩子。风声似乎更紧,树林在啸。

这是一次虚惊,前村捉着个小偷。一阵风云又过了!在乡间这样的风云是常常闹的。老祖母的惊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谁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袄。结果就是什么事没发生,但,她的小棉袄仍是不留意的拿在手里,虽是她只穿着件睡觉的单衫。

张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们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开始说:

“长青那个孩子,怕不行,可以给他结账的,有病不能干活计的孩子,活着又有什么用?”

说着把烟卷放在嘴里,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瘫病的儿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张老太说:

“长青那是我叫他来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说,就算我们行善,给他碗饭吃,他那样贫寒。”

大媳妇含着烟袋,她是四十多岁的婆子。二媳妇是个独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里。三媳妇也含着烟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觉。老四,老五,以至于老七这许多儿媳妇都向老太太问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觉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长烟袋。

长青的妈妈,——洗衣裳的婆子来打门,温声的说:

“老太太,上次给我吃的咳嗽药再给我点吃吧!”

张老太太也是温和着说:

“给你这片吃了!今夜不会咳嗽的,可是再给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是个天将黑的时候,在大院里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裤子。就是这个时候吧!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得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不能再洗了!于是走到张老太的房里:

“张老太真是废物呢!穷人又生病。”

一面说一面咳嗽:

“过几天我一定来把所有余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个桌子下,取她的包袱,里面是张老太给她的破毡鞋;二婶子,和别的婶子给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裤子之类。这时张老太在炕里,含着她的长烟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个破落而无光的家屋,穿的是张老太穿剩的破毡鞋。可是张老太有着明亮的镶着玻璃的温暖的家,穿的是从城市里新买回来的毡鞋。这两个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长青走进来,张二叔叔也走进来。老婆婆是这样两个不同形的,生出来的儿子也当然两样,一个是掷着鞭子的牧人,一个是把着算盘的地主。

张老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问:

“我说,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吗?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吗?”

用她努力的眼睛望着老李,老李:

“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实在做不下去了!”

“穷人的骨头想不到这样值钱,我想你的儿子,不知是谁的力量才在这里呆得住。也好。那么,昨夜给你那药片,为着今夜你咳嗽来吃它。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养着去了!把药片给我,那是很贵呢!不要白废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里那片预备今夜回家吃的药拿出来。

老李每月要来给张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给她一些萝卜,或土豆,这次都没给。

老婆子夹着几件地主的媳妇们给她的一些破衣服。这也就是她的工银。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寞寞。这树为着空的枝干,没有鸟雀。什么人全睡了!尽树儿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现。

打开了柴门,连个狗儿也没有,谁出来迎接她呢?!

两天过后风声又紧了!真的x军要杀小户人家吗?怎么都潜进破落村户去?李婆子家也曾住过那样的人。

长青真的结了账了!背着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风雪的路上。好像一个流浪的,丧失了家的小狗,一进家屋他就哭着。他觉得绝望。吃饭妈妈是没有米的,他不用妈妈问他就自己诉说怎样结了账,怎样赶他出来,他越想越没路可走,哭到委曲的时候,脚在炕上跳,用哀惨的声音呼着他的妈妈:

“妈妈:我们吊死在爹爹坟前的树上吧!”

可是这次,出乎意料的,妈妈没有哭,没有同情他,只是说:

“孩子,不要胡说了,我们有办法的。”

长青拉着妈妈的手,奇怪的,怎么妈妈会变了呢?怎么变得和男人一样有主意呢?

前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张二叔叔的家里还没吃早饭。

整个的前村和x军混成一团了!有的说是在宣传,有的说是在焚房屋,屠杀贫农。

张二叔叔放探出去,两个炮手背上大枪,小枪,用鞭子打着马,刺面的严冬的风夺面而过,可是他们没有走到地点,就回来了;报告是这样:

“不可知这是什么埋伏?村民安静着,鸡犬不惊的不知在作些什么?”

张二叔叔问:“那末你们看见些什么呢?”

“我们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没有马槽,把草摊在院心,马匹在急吃着草,那些恶棍们和家人一样在院心搭着炉,自己做饭。”

全家的人,挤在老祖母子的门里门外,眼睛瞪着。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张二叔叔点着他的头:“唔!——你们去吧!”

这话除了他自己别人似乎没有听见。关闭的大门外面有重车轮轴轧轧经过的声音。

可不是吗?敌人来了!方才吓得像木雕一般的张老太也扭走起来。

张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们捧着枪不放,希望着马队可以绕道过去。马队是过去了一半,这次比上次的马匹更多。使张二叔叔纳闷的是后半部的马队也夹杂着爬犁小车!并且车上也像有妇女们坐着?更近了!二叔叔是千真万真看见了一些雇农,李三,刘福,小秃……一些熟识的佃农。二叔叔气得仍要动起他地主的怒来大骂。

兵们从东墙回转来,把张二叔叔的房舍包围了!开了枪。

这不是夜,没有风,这是光明的朝阳下,张二叔叔是第一个倒地。在他一秒钟清明的时候,他看见了长青和他的妈妈——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挥动着拳头……

一九三三,八,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