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同学!我们是不是有血的动物!我们愿不愿意我们的老百姓来给日本帝国主义做奴才……”而后他跳着,因为激动,他把喇叭筒像是在向着天空,“我们有决心没有?我们怕不怕死?”
“不怕!”虽然我和别人一样的嚷着不怕,但我对这新的一刻工夫就要来到的感觉好像一棵嫩芽似的握在我的手中。
那喇叭筒的声音到队尾去了,虽然已经遥远了,但还足够来震动我的心脏。我低下头去看着我自己的被踏污了的鞋尖,我看着我身旁的那条阴沟,我整理着我的帽子,我摹摹那帽顶的毛球。没有束围巾,也没有穿外套。对于这个给我生了一种侥幸的心情!
“冲的时候,这样轻便不是可以飞上去吗?”昨天计划今天是要“冲”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有点特别聪明。
大喇叭筒跑到前面去时,我就闪开了那冒着白色泡沫的阴沟,我知道“冲”的时候就到了。
我只感到我的心脏在受着拥挤,好像我的脚跟并没有离开地面而自然它就会移动似的。我的耳边闹着许多种声音,那声音并不大,也不远,也不响亮,可觉得沉重,带来了压力,好像皮球被穿了一个小洞丝丝的在透着气似的,我对我自己毫没有把握。
“有决心没有?”
“有决心!”
“怕死不怕死?”
“不怕死。”
这还没有反复完,我们就退下来了。因为是听到了枪声,起初是一两声,而后是接连着。大队已经完全溃乱下来,只一秒钟,我们旁边那阴沟里,好像猪似的浮游着一些人。女同学被拥进去的最多,男同学在往岸上提着她们,被提的她们满身带着泡沫和气味,她们那发疯的样子很可笑,用那挂着白沫和糟粕的戴着手套的手搔着头发,还有的和已经癫痫的人似的,她在人群中不停的跑着:那被她擦过的人们,他们的衣服上就印着各种不同的花印。
大队又重新收拾起来,又发着号令,可是枪声又响了,对于枪声,人们像是看到了火花似的那么热烈。至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日本完成吉敦路”这事情的本身已经被人们忘记了,唯一所要打倒的就是滨江县政府。到后来连县政府也忘记了,只“打倒警察,打倒警察……”这一场斗争到后来我觉得比一开头还有趣味,在那时,“日本帝国主义”,我相信我绝对没有见过,但是警察我是见过的,于是我就嚷着:
“打倒警察,打倒警察!”
我手中的传单,我都顺着风让它们飘走了,只带着一张小白旗和自己的喉咙从那零散下来的人缝中穿过去。
那天受轻伤的共有二十几个。我所看到的只是从他们的身上流下来的血还凝结在石头道上。
满街开起电灯的夜晚,我在马车和货车的轮声里追着我们本校回去的队伍,但没有赶上,我就拿着那卷起来的小旗走在行人道上。我的影子混杂着别人的影子一起出现在商店的玻璃窗上,我每走一步,我看到了玻璃窗里我帽顶的毛球也在颠动一下。
男同学们偶尔从我的身边经过,我听到他们关于受伤的议论和救急车。
第二天的报纸上躺着那些受伤的同学们的照片,好像现在的报纸上躺的伤兵一样。
以后,那条铁路到底完成了。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