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天天说凌河,那儿有凌河呢!”我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家乡,常常愿意给他扫兴一点。

“你不相信!我给你看。”他去翻他的书橱去了,“这不是么!大凌河……小凌河……小孩的时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鱼,拿到山上去,在石头片上用火烤着吃……这边就是沈家台,离我们家二里路……”因为是把地图摊在地板上看的缘故,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扫着他已经垂在前额的发梢。

《东北富源图》就挂在床头,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张开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顺便也许看看我舅舅去……我姐姐很爱我……她出嫁以后,每回来一次临走的时候就哭一次,姐姐也哭,我也哭……这有七八年不见了!也都老了。”

那地图上的小鱼,红的,黑的,都能够看清,我一边看着,一边听着,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或给他扫一点兴。

“买黑色的驴,挂着铃子,走起来……铛啷啷铛啷啷……”他形容着声音的时候,就像他的嘴里边含着铃子似的在响。

“我带你到沈家台去赶集。那赶集的日子,热闹!驴身上挂着烧酒瓶……我们那边,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炖片粉……真是味道!唉呀!这有多少年没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额头上起着很多皱纹。

我在大镜子里边看到了他,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抽回去,放在他自己的胸上,而后又反背着放在枕头下面去,但很快地又抽出来。只理一理他自己的发梢又放在枕头上去。

而我呢?我想:

“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媳妇’也一样吗?”我想着就这样说了。

这失眠大概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但买驴子的买驴子,吃咸盐豆的吃咸盐豆,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

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

这失眠一直继续到黎明,在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声中,我也听到了一声声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

八月,廿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