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进屋去吧!我到外面有点事情。”

好像他不是我的爱人似的,转身下楼离我而去了。

在房间里,阳光不落在墙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墙,好像匣子,好像笼子,墙壁在逼着我,使我的思想没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与人接触,不能用于世。

我不愿意我的脑浆翻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辗转,仿佛是个病人一样,我的肚子叫响,太阳西沉下去,平没有回来。我只吃过一碗玉米粥,那还是清早。

他回来,只是自己回来,不带馒头或别的充饥的东西回来。

肚子越响了,怕给他听着这肚子的呼唤,我把肚子翻向床,压住这呼唤。

“你肚疼吗?”

我说不是,他又问我:

“你有病吗?”

我仍说不是。

“天快黑了,那么我们去吃饭吧!”

他是借到钱了吗?

“五角钱哩!”

泥泞的街道,沿路的屋顶和蜂巢样密挤着,平房屋顶,又生出一层平屋来。那是用板钉成的,看起来像是楼房,也闭着窗子,歇着门。可是生在楼房里的不像人,是些猪猡,是污浊的群。我们往来都看见这样的景致。现在街道是泥泞了,肚子是叫唤了!一心要奔到苍蝇堆里,要吃馒头。桌子的对边那个老头,他唠叨起来了,大概他是个油匠,胡子染着白色,不管衣襟或是袖口,都有斑点花色的颜料,他用有颜料的手吃东西。并没有发见他是不讲卫生,因为我们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来,他看一看没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杆样,人们举目看他。终归他不是造反的领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里面睡着个苍蝇。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发神经病。

“我是老头子了,你们拿苍蝇喂我!”他一面说,有点伤心。

一直到掌柜的呼唤伙计再给他换一碗粥来,他才从木凳降落下来。但,他寂寞着,他的头摇拽着。

这破落之街我们一年没有到过了,我们的生活技术比他们高,和他们不同,我们是从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们永远留在那里,那里淹没着他们的一生,也淹没着他们的子子孙孙,但是这要淹没到什么时代呢?

我们也是一条狗,和别的狗一样没有心肝。我们从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记别人,忘记别人。

一九三三,十二,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