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对面讲话的人,讲得很激动,把一个字说了两次或三次,还没有说出来,也许说出来再重复一遍,我看他领上的四个金梅花有点碍事,并且他的眼镜好像已经不透明一样在妨害着他。我正在计划着那离得我较远的那盘点心中,有一块炮弹型的,是否我用叉子,伸出胳臂去,不站起来就可以拿到它。这时候,那站在对面的两手压着桌边的武装同志,他说到我的名字和萧军,他这样说之后,我就停下获起那块点心的计划了。不是对于自己过于注意,因为我忽然想起上海北四川路的日本酒馆来了,也是在晚上,桌子上面也摆着杯盘,由于两位日本朋友的介绍,也认识了他们的朋友,也是日本人。这人的身长比普通的中国人还高,他的笑声非常开敞,能够听懂或是说些“东北”的方言。他是来自“满洲国”,在“满洲国”做参事官。日本人也一样,他也坐过一年监狱。初一听来,我不懂得,而后才知道因为他接济义勇军。他很能喝酒,日本的酒壶和小花瓶似的,他喝了不知多少壶。他好几次的给我们斟满了杯子,并且让我们高举起来,大家一同喝下去,一直喝到他的嘴角上发着亮光,酒已经顺着嘴流了下来的时候,他仍然在喝,也许他看我们喝得没有他多,他忽然说:
“‘满洲国’你们放心吧!”他手中的酒壶又向着我们这边来了。
因为完全是日本式的酒馆,我回过头去,看着檐上挂着的小红灯笼。我这受了感动的样子好像怕羞一样,使我躲避着别人的视线,正和前晚一样,当那位武装同志的手头压着桌边,我听他说到:
“……我们觉得很高兴的……我能够和xxxx——东北逃出来的同志一同作这为着中华民族解放的工作……”的那一刻一样,我是面颊发烧而低下了头去。
两个国家的人,有一个国家的人的亲切,一个国家的人,感到了两个国家的人的诚恳。
回来的时候,在轮渡上一同来的两个人都睡了。一个是萧军,还有另外一个朋友。他们竖起来的大氅的领子接近着帽沿,睡得像两个枭鸟似的。
只剩我一个人,怎么谈古论今?只好对着江水静静的坐着。
一九三七,十一月十六日,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