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仍是戴着他的飞机帽走了一天。到夜间我也并没提起广告员的事。照样第三天我也并没有提,我已经没有兴致想找那样的职业。可是他自动的,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个电影院去过两次。
“我去过两次,第一回说经理不在,第二回说过几天再来吧。真他妈的!有什么劲,只为着四十元钱,就去给他们耍宝!画的什么广告?什么情火啦,艳史啦,甜蜜啦,真是无耻和肉麻!”
他发的议论我是不回答的。他愤怒起来,好像有人非捉他去作广告员不可。
“你说我们能干那样无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滚蛋吧!”他竟骂起来,跟着他就骂起自己来:“真是混蛋,不知耻的东西,自私的爬虫!”
直到睡觉时他还没忘掉这件事,他还向我说:“你说我们不是自私的爬虫是什么?只怕自己饿死,去画广告。画得好一点,不怕肉麻,多招来一些看情史的,使人们羡慕富丽,使人们一步一步的爬上去……就是这样只怕自己饿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东西……若有人每月给二百元,不是什么都干了吗?我们就是不能够推动历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败坏历史!”他讲得使我也感动了。并且声音不自知的越讲越大,他已经开始更细的分析自己……
“你要小点声啊,房东那屋里常常有日本朋友来。”我说。
又是一天,我们在“中央大街”闲荡着,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点钟时已经快要黄昏了,阳光仅仅留在楼顶,渐渐微弱下来,街路完全在晚风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扫着人们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见朋友总是不把手套脱下来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凉吧,我见郎华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来。我低下头去,顺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着红绿的小斑点。
“你的鞋上怎么有颜料?”
他说他到电影院去画广告了。他又指给我们电影院就是眼前那个,他说:“我的事情很忙,四点钟下班,五点钟就要去画广告。你们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
听了这话郎华和我都没有回答。
“五点钟我在卖票的地方等你们,你们一进门就能看见我。”老秦走开了。
晚饭吃的烤饼,差不多每张饼都是半生就吃下的,为着忙也没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围在炉边吃的。他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我是站着吃的,看一看新买的小表五点了,所以连汤锅也没有盖起我们就走出了,汤在火炉板上蒸着气。
不用说我是连一口汤也没喝,郎华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头上的帽子一面追随着他。才要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火炉旁还堆着一堆木柴,怕着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说我:“做饭也不晓得快做!摸索,你看晚了吧!女人就会摸索,女人就能耽误事!”
可笑的内心起着矛盾。这行业不是干不得吗?怎么跑得这样快呢?他抢着我跨进电影院的门去。我看他矛盾的样子,好像他的后脑勺也在起着矛盾,我几乎笑出来跟着他进去了。
不知俄国人还是英国人,总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处卖票。问他老秦,他说不知道。问别人又不知道那个人是电影院的人。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老秦,又只好回家了。
他的学说一到家就生出来,照样生出来:“去他娘的吧!都是你愿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这自私的东西,多碰几个钉子也对。”
他到别处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
“你们怎不去找找?”老秦一边脱着他的皮帽一边说。
“还到那里找去?等了半点钟也看不到你!”
“我们一同走吧。郎华呢?”
“他出去了。”
“那么我们先走吧。你就是帮我忙,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十,均分。”
在广告牌子前站到十点钟才回来。郎华找我两次也没有找到,所以他正在房中生气。
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买酒喝,我也抢着喝了一半,哭了,两个人都哭了。他醉了以后在地板上嚷着说:“一看到职业,什么也不管就跑了,有职业,爱人也不要了!”
我是个很坏的女人吗?只为了二十元钱,把爱人气得在地板上滚着!醉酒的心像有火烧,像有开水在滚,就是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样。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画了一天的广告。我是老秦的副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没有去,电影院另请了别人。
广告员的梦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