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厂里扰嚷着噪杂的烦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心的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这里看电影是方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缥渺的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是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

“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魆魆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掠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雪的沙群,凛凛的闪着泪水般的光芒:“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

“芹是带着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没有饭吃吗?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外怀疑的心呢?”

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像,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

蓓力蓬着头发,眉梢直竖到伏在额前的发际,慌怔的影子从铁栏栅的大门投射出来,向着路南那个卖食物的小铺去。

影院门又是闹着骚音,芹同别的人,同看电影的小姐少爷们,从同一个门口挤出来,她脸色也是红红,别人香粉的气味也传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别人走着一样畅快的步子,她在摇动肩头,谁也不知道她是给看电影的人画广告的女工。街旁没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电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开始向着这个女工张着向小姐们索钱的手,摆着向小姐们索钱的姿势。手在颤动,板起脸上可怜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泪,嗓子暗哑,声音在抖颤。

可怜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样的声音,走向别一群太太,小姐,或绅士般装束的人们面前。

在老头子只看芹的脸红着,衣服发散着香气,他却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别人传染过来的。脸红是在广告室里被油气和不流通的空气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悬在街上共用的大钟快八点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气,她慌忙的摇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么病也跑开。

她又想蓓力不会生气的,她知道蓓力平时是十分爱她。她兴奋得有些多事起来。往日躲在楼顶的星星,现在都被她发见了!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后似乎埋着这样的意义:

“这回总算不至于没有柈子烧了。米袋子会涨起,我们的肚子也不用忧虑了!屋子可以烧得暖一点,脚也不至于再冻破下去,到月底取钱的时候,可以给蓓力买一件较厚的毛衣。腊月天只穿一件夹外套是不行呢!”

她脚虽是冻短,走路有些歪斜,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她理由充足的在摇着肩头走。

在铁栅栏的大门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脸,没有表情,就像没看着芹似的,蓬着头发走向路南小铺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现在变成了不中用。她脸上也没有表情,跟住蓓力走进小铺去;蓓力从袖口取出玻璃杯来,放在柜台上,并且手指着摆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抢着他的手指说:

“你不要喝酒!”

纯理智的这话没有一点感情。没有感情的话谁肯听呢?

蓓力买了两毛钱酒,两支蜡烛。

一进门,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点蜡的机会,芹把杯子举起,剩余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里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举,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脸遥远并隔离的笑了笑!因为酒,他脸变得通红,又因为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红。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蜡烛在桌上站立,一个影子落在东墙;一个影子落在西墙,两个影子相隔的摇幌呀。

蓓力没有感情地笑着说:

“你看的是什么影片呀?”

芹恐惶的睁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进眼泪去,暗哑着说:

“我什么都不能讲给你,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路呢?”

蓓力还用着他同样的笑脸说:

“当我七点钟到影院去寻你,广告室的门都锁了!”

芹的眼泪似乎充满了嗓子,又充满了眼眶,用她暗哑的声音解辩:

“我什么时候看的电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里看电影吗?我是一直画到现在呀?”

蓓力平时爱芹的心现在没有了!他不管芹的声音暗哑,追根,确定的用手作着绝对的手式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锁门的钥匙都拿给我看了!”

芹的理由没有用了!急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摇着头,瞪着眼,脸色急得发青,酒力冲上来,脸色发着红。

蓓力还像有话要说似的,但是他肚子里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烧着,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脱得一件不留,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他又把衣裳,裤子,袜子一件一件的摊在地板上,最后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风带进来的霜雪擦着他中了酒通红的脚,嘴在唱着说:

“真凉快呀!我爱的芹呀!你不来洗个澡吗?”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着前胸,嘴里在唱,同时作呕。

他又歪斜的站起,把屋门打开立时又关上了!他嚷着中国人送灶王爷的声调:

“灶王爷开着门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识里他爱着芹,把他摊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掀起来给芹盖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张开说:“小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脱得一件不留给你盖上,怕你着凉,你还去画广告吗?”

芹舌头短,不能说话。

蓓力反复的问她,她不能说话,蓓力持着酒气,孩子般的恼了!把衣裳又一件件的从芹的身上取下来,重铺到地板上,和方才一样,用霜雪洗着脚,蜡烛昏黄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的摇荡。夜深寂静的声音在飘漾着。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识在唱:

“看着职业,开着门就跑了!”

“连我也不要了!”

“连我也不要了!——开着门就跑了……”

第二天蓓力病了!冻病了!芹耐着肚子痛从床上起来,蓓力问她:

“你为什么还起得这样早?”

芹回答:

“我去买柈子!”

在这话后面,却是躲着别的意思:

“四个大牌子怕是画不出来,要早去点。”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门口去,一会柈子送来了!她在找钱,蓓力的几个衣袋找遍了!她惊恐的问蓓力:

“昨天的五角钱呢?”

蓓力想起来了:

“昨晚买酒的五角钱都给了小铺了!”

送柈子的人在门外等着,芹出去,低着头说:“一时找不到钱,下午或是明天来拿好吗?”

那个人带着不愿意的脸色,掮起柈子来走了!芹是眼看着柈子被人掮走了!

正是九钟一刻,蓓力的朋友(画广告的那个青年)来了!他说:“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条红痕被经理看见了!他说芹当广告副手不行,另找来一个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