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与楚英对席而坐,两人各自喝着酒一语不发,忧伤而又危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这种气息来自两个男人,他们对同一个女人深沉执着的爱与锥心的愧疚与疼痛。不能否认,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可同时,又伤她至深。
那个女子此刻正躺在床上,那是她花嫁的婚床,全部装饰一如她嫁入时的模样,金碧辉煌、华贵雍容,然而物是人非,床上的女子已不复当初的如花娇容与纯静情怀,憔悴削瘦的脸庞苍白如纸,不见丝毫血色,深陷的双眼紧闭,发青的眼眶已流尽泪水,也流尽今生的神采飞扬,细眉微蹙,锁有无尽的哀愁与悲伤。
床前守着新月与绿茵,绿茵一直长跪匍匐,哭泣不止,在她的心里,小姐的遭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一开始自己就把老爷夫人的计划告诉小姐与姑爷,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那个一开始在哪里?这个忠心的奴婢,她并不知道白如歌的命运根本不会因她而改变。
新月低声劝解,但绿茵的心结仍然无法解开,反而越发深重,握住新月的手,道:姐姐,我若是不在了,你代我好好的照顾小姐,绿茵无颜再面对小姐,只能仰仗姐姐了。新月惊问:妹妹莫不是要做傻事么?少夫人心慈仁厚,待妹妹亦如亲妹子,妹妹心里要是愧疚,往后再贴心些也就是了。
绿茵强颜笑道:姐姐多心了,绿茵不过是一时悲伤不忍心见到小姐,这一段时间想一个人静静。新月展颜笑道:如此也好,自从少夫人失踪后,你整日的以泪洗脸、长吁短叹,把身子也愁坏了,如今少夫人回府了,你只管安心休息。
绿茵把头埋在新月的肩头,低声道:大柱我也不想见,还请姐姐不要嫌弃,如我一般待他。新月抱住她,哧的低笑道:回头少夫人醒来,我就向少夫人说去,将你许配给大柱。绿茵低声问:姐姐觉着大柱可好?新月点头道: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憨厚诚实,值得托付。绿茵微微笑道:有姐姐这话,绿茵就放心了。
新月心中隐隐觉得不祥,拉开绿茵,问:妹妹,我知道你为少夫人心疼,不如让大柱陪你走走。绿茵道:姐姐只管在这里陪着小姐,我自己去叫他。新月放下心,点头道:也好,只要少夫人醒来,便是乌云散尽。
绿茵站起身,温柔的拂开新月额前的乱发,道:姐姐,大柱爱穿宽大些的衣裳,你若是给他做衣裳,量裁时阔寸许。新月怔道:我这几日并不做衣裳啊?绿茵笑道:那就以后吧。转身走了。
渐渐的杯来盏往,只是无语,男人之间的千言万语都在酒中,喝到夜色沉沉时,楚英哭了,他紧垂着头,将脸埋在杯中,低低的、压抑的哭了,泪水在烛光的投影下清凉无比。
绿茵捧着一本册子幽然走来,跪在易水寒面前,易水寒一怔,伸手去扶,绿茵却闪身躲过,易水寒奇问:绿茵,起来说话。绿茵仆倒在地,高举册子,道:姑爷,这是五爷南下前托奴婢交给姑爷的。
易水寒拿过一看,却是剑谱的上半部,与白云身上搜出的下半部正好凑成完整一册,易水寒感慨万千的抚着,这就是上一辈为争得死去活来的东西,叹道:你把它烧在五叔的灵前罢。绿茵磕头接过,又道:姑爷,奴婢斗胆问一句,姑爷心中的仇恨是否已了?
易水寒一怔,这个丫头怎么,点头道:不错,仇恨已了。绿茵道:小姐原是不相干之人,却无端卷入,身心受创,姑爷仁义,还请不要再为难小姐了。
易水寒惊得几乎站起来,哽声道:你退下罢,我自有主意。绿茵不声不吭,慢慢的退出去。易水寒看她恭敬的举着剑谱倒退而出,突然想到,五叔为何要绿茵把剑谱交给自己?绿茵是她的陪嫁丫头,五叔一向痛恨她,认定她是白云的爪牙,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并给她的丫头?忽又回想起,五叔的牛鼻子抓髻不见了,性情似乎也变了很多,甚至眼神中流露出对如歌的关心,是三叔临终前的嘱托?还是岳母的举动?
易水寒僵硬的转过头,看着楚英,楚英亦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易水寒沉声道:你能给她什么样的幸福?楚英一愣,惊诧的盯着易水寒,那双眸子很深,深不可测,幽幽的看不到情绪的涌动,他低声道: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想要的!易水寒点点头,猛的别过脸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着新月的呼喊少爷!少爷!两人同时站起身向门口冲过去,新月扑进来,易水寒一把抓住她,喝问:快说怎么了?新月眼中闪动着惊喜的神彩,结结巴巴的道:少夫人醒了,醒了。
易水寒松开新月,风一样象卧房奔去,楚英先是一怔,瞬即反应过来,紧随其后,新月眼角一润,提着裙子跟上去,走到门口,易水寒猛然停住,黯然不前,楚英心中一窒,低声道:我,我不进去了,你进去吧。
易水寒扭头看他,楚英眉眼尽是伤楚,摇摇头,退开,新月从后面赶上,伸臂拦住,沉着小脸道:少爷,少夫人是您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易府的少夫人!您应该进去。新月的话说得很重,并且有着强烈的不满,易水寒抿了抿嘴角,拍拍楚英的肩,低声道:你进去。转身走了。
楚英看着他扭身离去的背影,尽显沧桑与孤寂,新月不悦的瞟他一眼,轻轻推门而入,楚英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迈进去。
白如歌躺在床上,长发散乱,容颜槁枯,双目微闭,苍白的嘴唇在微弱的颤抖,新月跪在床前,以手抚被,垂头不语,楚英恐慌的站在屋子中央,远远的看着,这是她的婚房,这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家,在这里,她是易夫人,他不敢走近,他恐惧,从心底涌上来的恐惧,充满了整个身体,这使他颤栗、自卑、愧疚。
白如歌缓缓睁开眼睛,温和的看着守在床边的新月,新月扭头看了眼拘束不安的楚英,强忍住厌恶,白如歌轻声道:辛苦新月了。新月流泪道:奴婢受不起这话,只要少夫人无恙,就是天大的好事。白如歌无力的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又问:绿茵可好?新月道:绿茵妹妹一直守在这里,刚才离开,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绿茵妹妹。
白如歌目光柔和,微微一笑,道:新月,你先出去,我有话和楚公子说。新月虽然心中不愿,但是少夫人的话不能违背,低低的应个声,退了出去。
大柱慌慌张张的跑来,问:新月姐姐,可见着绿茵?新月奇道:没有去找你么?大柱急道:没有,听崔总管说,刚才在角廊见着她,失神落魄的,问话也不理,我追出来找,却不见人影。
新月心中一沉,心知不妙,撒脚就去找易水寒,崔鹏过来,惊问:新月,听说少夫人醒了,你不陪在少夫人身边,这是跑去哪里?新月想起楚英,脸就沉了下来,也不答他,问:崔总管可见着绿茵妹妹往哪里去了?崔鹏道:先前瞧着在后院角廊,闷闷的,想必是为少夫人的病情焦虑。
新月回想起绿茵失神的模样与悲切的嘱托,跺脚道:崔总管快随我们去寻,绿茵妹妹怕是想不开了。大柱慌了神,大喊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新月也不理他,直奔后院,崔鹏也变了脸,与大柱一起跟上去,三人一路招呼家丁丫环们帮着寻找,挨着屋子的进出,只是不见绿茵。
大柱忍不住哭出声来,新月也流下泪,却低声叱道:哭什么,尚未找着,兴许妹妹去哪里散步去了。大柱止了哭声,忽然道:散步?新月常说后林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新月喜道:正是,我怎么就忘了,妹妹常与我去林子里散步的。三人疾步出了后门,跑进林子。
跑出几步,三人就猛的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心顿时跌到了冰窟,只见远远的树杈上,一丈白绫垂下,悬着一人,看衣裳,分明就是绿茵,新月颤颤的向前走一步,就软在地上,大柱则哇的哭着,疯了一下跑过去,抱住绿茵哭天抢地。
崔鹏紧步上前,拔刀削断白绫,接住绿茵,大柱一把抢在怀里,又哭又喊,崔鹏探了探鼻息,颓然叹息,新月踉踉跄跄的跑过去,拉住绿茵尤温的手哀哀不已:傻妹妹,少夫人已经醒了,你让我怎么向少夫人交代?
后院的家丁丫环们闻声赶来,见绿茵自尽,都止不住悲伤哭泣,易水寒亦大步跑来,见此情景,脸色极为难看,出神的看着绿茵,沉声道:傻丫头,少夫人白疼你了。抱起绿茵往回走,吩咐道:绿茵与少夫人实为主仆、实如姐妹,我现在认她做妹妹,崔总管安排下去,隆重的为绿茵小姐超度安葬。
崔鹏肃然领命,又问:少夫人那边易水寒略显停顿,道:少夫人刚醒,身体虚弱,暂且不要告诉她。大柱追在后面,手里紧攒着一物,新月眼尖,定睛一看,却是少夫人送给绿茵的坠子,自己也戴着一个,两人都知道少夫人是希望绿茵与自己亲如姐妹,依绿茵对少夫人的感情,纵死也不会取下,怎么会送给大柱?拉过大柱,低声问:你手里拿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