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如川(2 / 2)

即使只见过那个青年一眼,门先生和科博特也能认出这个孩子和他相似的眉眼。

稚气的小男孩留着更长的一些的头发,发尾微微的外翻卷曲因此更加明显,脸庞白净,五官也更加柔和,他的眼睛也是明亮的——在他放下望远镜的间隙,能看见黑亮的眼眸里倒映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灵动又活泼,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他对自己所见不加掩饰的喜爱。

伯特利看见他似乎和在一边聊天的父母说了什么,那对眉眼慈和、神态温柔的青年夫妻笑着回应了一句,把年纪不大的儿子逗得笑起来。他甚至还没有到变声器,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带着仿佛要溢出的幸福快乐,灵性向来敏锐的科博特却没有被感染,祂只是仍抱着自己的膝盖,近似呢喃地说道:“星星真漂亮啊……”

正是伯特利在科博特非凡能力加持下听到的、那个男孩说的话。

于是伯特利不再注意那一家三口,反而笑着看向群星隐耀的天穹,感叹了一句:“星空和我当年看到的略有差别,也许是两万年间的变迁导致,但仔细计算也能找到轨迹和规律,逻辑上毫无差错,连进入的你也是这个完整梦境的一部分……明明在此之前,他对你和罗塞尔的了解并没有那么透彻,却还是把你和他放进了这个奇妙的故事,这就是他用来与之博弈的梦境吗……真不愧是诡秘。”门先生一语双关。

“这是他和祂共同的梦境,”科博特顺着伯特利的引导改变了话题:“我们是客人。”

“也是观众。”伯特利微微颔首。

一直以来,伯特利都好奇着罗塞尔和科博特都曾经提起过的,上一个文明的情况。他想知道,究竟是一个怎样繁盛的文明,才能孕育出这几个性情习惯截然不同,却在某些方面又惊人相似的存在。当然,伯特利很清楚,在一个文明之中,杰出者只占少数,但文明的深层内核造就了这些杰出者的本质特点,总会有一定的共通性。

当然,也和世界的底层规则有关。这是一个守序的世界,人类制定法律、建立道德,约定社会规则来抑制熵增,如果不是原初突如其来的苏醒,也许这个并不缺乏奇迹的文明会一直延续下去。

时间的概念在梦境中被混淆,仿佛伯特利和科博特上一刻还在远远望着那个男孩坐在山坡上仰望星河,下一刻就置身于一个温馨整洁的房间,看到了眼角有了皱纹、鬓角添了白发的中年夫妻和他们已经脱离了少年纤细感的孩子。已经可以称之为青年人的他坐在一台机器前,郑重地在键盘上敲下了让伯特利感到陌生,但却能理解其意思的字符。

“北京航天航空大学”

伯特利一转身,却发现科博特并没有呆在原地,而是进入了疑似卧室的房间。他跟了上去,看见科博特坐在了床边,倾身趴在堆满厚重书籍的桌面上,伸长了苍白的五指,去触摸高处的火箭模型。

是的,“火箭”,拜罗塞尔所赐,虽然对方的设想至今也只停留在模型阶段,但门先生认识那是什么。

祂似乎是渴望的,但只是相当克制地摸了摸,然后收回了手,接着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伯特利开始考虑回去之后联系一下某位序列顶端的工匠。

梦境的主人似乎急着跳跃时间线,人类青年刚刚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进大学校园,一转眼间,他就已经穿上了与那个历史投影相同的衣物,身旁环绕着人种各异的同事,但黑发的亚洲人种(罗塞尔友情提供知识援助)占绝大多数,他们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什么。

青年脸上一直带着笑,生动真实的那种笑容,却和科博特受他人情绪感染而勾起的笑容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和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喜怒哀乐比起来,科博特找回的一切情绪都显得苍白而僵硬,都带着微妙的怪异感,然而这已经是祂能够做到的极限。伯特利在这个时候想起最初那个自闭又不爱说话的科博特,看着人群中侃侃而谈,笑容明朗的青年人,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

有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伯特利不自觉皱起的眉头。

“我们只是观众。”科博特的声音很轻。

伯特利回望的蔚蓝眼眸泛起涟漪,明明白白写着:他就是你。

科博特慢慢摇了摇头:“他……是我的一部分,”祂看着在训练场中挥汗如雨的青年:“他成为我,是我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但我再也不会是他。我丢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摊开苍白的手,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上面冒出一只目光呆滞的死寂之眼:“能够定义我是他的东西已经全都不在了,形体只是拟态,意志只有残留,记忆更谈不上。”

“他明亮,鲜活,富有热情,他有梦想,有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有努力和挥洒汗水的过程,有血脉相连的家人,有知心交心的朋友,”科博特仿佛只在这一刻展露祂语言序列顶端的表达能力,祂叙述着一个与自己千丝万缕,却又割裂独立的对象:“他的绝大部分东西都不属于我,他遗留的属于我的东西锚定了我,但不足以使我变成他……我已经,是另一个存在了。”

出于语言定义的严密性,科博特甚至没有形容自己为人。

“……最后一段路了。”科博特道。

他们看着年轻人和他的同伴穿着厚重的白色服装,进入载人航天飞行器。冲天的白色烟尘裹挟着巨大的爆鸣,特制燃料迸发出巨大的动力,让那个仿佛是书桌上模型无限放大版的火箭升上了云层,接着它在极致的速度中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突破大气层,来到外太空。

科博特和伯特利悬在飞船的舷窗之外,看着黑发的青年人悬浮在半空,兴奋地挥动着手脚。

舷窗外是幽暗与璀璨并行的宇宙,从幼年起就牢牢吸引着他视线的绝美景观,于是他像一条不那么灵活的鱼,飘到了舷窗边,以欣喜夹杂好奇的目光看向外面。他的目光透过两位“观众”,一头扎进了无边无垠的星河之中。

他同他从小向往的打了声招呼,笑着说:“你好。”

舷窗外的科博特对上了他的笑脸,愣了一下,回应道:“……你好。”

祂目光的极远处,不可名状的黑暗已经向着这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