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走远,那采买香烛的女子喜滋滋地对众人道:“你们看看,佛门大师的境界就是不一样!当年夏太常打压佛门,迫害释家的大师们,如今他落难了,大师们却是以德报怨,还让我们去送他一程!我佛慈悲……”
那粗犷汉子白了正合十念佛的妇女一眼,不屑地道:“得了吧,我看啊,这是释家对夏太常的羞辱才对:任你有多大的能耐,跟诸教作对,最后还不是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滚出京城?”
“你……”中年妇女杏眼一瞪,就要与他争辩。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吧。”众人连忙制止两人,生怕隔墙有耳,又如先前那样被旁人听了去。
七日时间转眼即过,已到了太常启程回乡之日。
这天清晨,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队自太常府出发,向着远处的城门缓缓而去。
当朝夏太常,一位儒家亚圣告老回乡,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大事,平常谁能见得到这等存在?
众百姓纷纷来到街边围观,好奇地观摩这声势浩大的车队,想一睹当朝太常的真容。
平日里,贵人出行都会有兵丁率先肃清街道,驱散无关人等。但今日夏太常告老回乡,却并未派兵驱散闲人,听说甚至还特意嘱咐了不要惊扰平民,等于是默许了东都的众百姓前来相送。
传闻靖帝念太常之功,赐下玄鸟仪仗、天青华盖,更派了宫中禁卫护送夏太常出城,也算是给足了这位老臣面子。若非众人心知肚明夏太常很可能是被迫告老还乡,这一行倒还着实气派得很,颇有些荣归故里的味道。
车队漫长,仪仗威严,禁卫骁勇,沿途的百姓们时不时发出惊呼赞叹声,不断朝队伍中央,那天青华盖下的车厢探头张望。
然而,车中人却一直没有掀起车帘。
一个时辰后,东都西城门赫然大开,一路驶来的夏府车队缓缓出城,只留下身后满街的百姓一阵唏嘘。
不过说到底,这些百姓大多也只是来凑个热闹,想见见朝中大人物出行的派头罢了,至于是否真有几分前来送别太常之意,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有几位官员倒是真的特意赶来城门口送别,他们或是儒门中人,又或是朝中依附于太常一系的各部官吏,如今太常突然离京,还带走了府中几乎所有的人马、财物,其派系自然是随之元气大伤,甚至连朝中儒家独大的地位一时都岌岌可危。
他们几个今日来见太常一面,也是念在往日情谊,想最后尽些绵薄之意。
但出乎意料的,车中的太常却始终一言不发,更未曾露面,仿佛已是心灰意冷,不愿再见他人。
前来送行的众官无可奈何,只得立于道旁,默默挥泪相送。
太常的车队驶出城门,浩浩荡荡,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悲凉。
城中酒楼上,几个穷酸文人远观着这一幕,不禁抚掌笑道:“修为盖世、权倾天下,财富万千,最后又能如何?即便是当朝太常,到头来还不是拖着一副残躯黯然离京?宦海浮沉半生,历经尔虞我诈……哈哈,远不及我等在此举杯共酌、吟诗作对之乐也!”
与此同时,城门的角落里,一个佝偻老者拄着竹杖点点戳戳,跟在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后头,也走出了这东都西城门。
眼下,守城的士兵都在忙着目送太常,谁还会来注意这么一个老乞丐?
那佝偻老人贴着城墙踽踽独行,并未被任何人察觉,走出东都城后,他停下脚步,抬起苍老浑浊的双眸,看了一眼远去的车队,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蹒跚而去。
东都城中央,禁宫金殿内,
靖帝坐于高座之上,不怒自威,气度过人。殿中,几位老者端坐,无一不是朝中位高权重之辈。
方才,一名禁卫刚来回报,言说太常一行已然出城,百姓夹道相送,人山人海,各部官员也均有人前去送别,不过夏太常从始至终都只是坐在车中,并未露面……
沉默了半晌,一老者率先出言道:
“陛下,恕臣直言,夏太常毕竟为近圣的存在,若任其率队归去,便再无人可以节制,是否会有些不太稳妥?”
“宗正大人所言不错。”有人附和道:“太常此人,锐意进取,多行常人不敢想、不能为之事。此番他突然率全府上下告老回乡,臣以为,或许未必便这么简单。”
高座上,靖帝眼帘微抬,声音中听不出喜怒:“诸卿不必多言了,太常既生退意,离京返乡,我等自无需怀疑,随他去便是……咳咳。”
正说话间,靖帝突然几声咳嗽,竟有一缕血沫随之飞出,红得刺眼!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饶是他们这等朝中老臣,一时也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难怪他们失态,想靖帝乃是何等的身份修为,即便是为了顾全自己人皇的颜面,也断然不会于殿中当着旁人的面吐血。如今这般情况,只怕是身上伤势太重,实在压制不住所致。
可这就更不对了!当朝陛下乃是古来少有的奇才,少年时便号称有圣皇之姿,一身修为,几乎不在当世三位圣人之下,又有东旭国运护身,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人能伤到他不成?
几名老臣微微低头,装作不曾见到靖帝咳血的样子,心中暗暗掠过无数猜测。
劫云!是那日的劫云!
众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个念头,不禁心神大震。
是了,想要击伤堪比圣者的靖帝,若非三公圣人大逆不道出手,那便只剩下传说中的神明了,难道说,那日在劫云之中……众人细思恐极,不敢再想。
“罢了,朕身体有恙,便不与众卿多言了,所托之事,都在这道旨意之中。”
靖帝轻描淡写地拂去嘴角血迹,微微示意,殿后便有一侍者走出,向众老臣呈上一道圣旨。
众老臣上前接旨,打开齐看,却不禁面色一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宫中便有消息传出:
当朝陛下与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修为深厚,悟性卓绝,于劫云中得到诸神指点,需闭关悟道数年。
现陛下有旨,将朝中政务暂时交由郎中令、卫尉、宗正等几位老臣共治,又下达各路禁军的调令,命其前来拱卫都城,监察四方,以防宵小乘机作祟。
消息一出,东都顿时一片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各大府邸中,不少人更是面露异色,心底浮现出无数念头。
一时间,东都城中暗流涌动,隐约间,竟有山雨欲来之势。
且不说东都城的波澜诡谲,官道上,夏太常的车队已是一路浩浩荡荡,跨越数千里路途,回到了东旭西疆,太常所说的故地——依山城。
依山城,顾名思义,此城乃是依山而建。
与东旭国内其他繁华热闹的州城不同,在依山城外,屹立着一片广袤至极,完全看不到尽头的庞大山脉群,巍峨、绵延、深邃,完全能满足数千年来的文人墨客,对崇山峻岭的所有描绘与遐想。
自古以来,当地就流传着关于十万大山数不尽的传说:
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能作人言的异兽;潜行于黑暗中的鬼怪……十万大山脚下的居民们总是绘声绘色地向外地人讲述这些故事,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但实际上,很可能他们自己也从未进过大山之中。
当朝太常率队告老还乡的消息传来,自然在依山城中激起了一阵热浪。
依山城主亲自前去城外迎接,大小官员更是一应俱到,光是在路旁列队的兵士,便足有上千人之多,生生从城外一路排到了城内夏府门口,更有无数城中百姓被安排前来观礼,按事先交代好的伏地而拜,以表达自己对夏太常的敬仰之情。
………
“但是我听说,这位夏太常十分神秘,当日依山城中,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见到他的真面目,就连城主大人,也被告以太常路感风寒抱恙,不便相见,为他设下的接风宴也没有出席……”
依山城外的小镇,一座老旧的院子里,一个中年汉子正对面前的老者讲着自己听到的传闻,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
那老者半躺在竹椅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闻言,淡淡地道:
“这么说,那位夏太常已然是回到依山城的夏氏故居了?”
中年汉子点点头:“是啊,听说因为带来的财物太多,夏氏故居的院子都快装不下了。啧啧,到底是东都来的大人物,可惜前段时间,咱们这些乡下人都不让进城,没机会去亲眼看看太常的车队。”
竹椅上的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是个失势的老臣罢了,哪来的什么满院子财宝。依我看呐,这位夏太常离了东都,怕是也没几年可活咯。”
那中年汉子讪讪地笑了笑,不敢接话,面前这老者敢口无遮拦几句,他可没那胆子去妄言太常的寿限,当即扯开话题道:“夏先生,您也姓夏,又是依山城这一片的人,说不定啊,还能跟那位太常大人攀上些亲呢!”
老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老朽闲云野鹤一个,漂泊了大半辈子才回到这里,时过境迁,早就没什么亲好攀喽!”
“这——”
不知该如何接话,那汉子看了看屋外的天色,索性起身告辞道:“夏先生,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去隔壁叫我一声就行。”
老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头靠在竹椅上,又自顾自地闭目养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