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序(2 / 2)

如今的素姐们能有这样完全客观的清醒的时刻吗?其实这又是蒲老先生的过虑,他是担心把素姐写得太不近人情,不像人样,所以编插了整套的因果进去。声明这所有的恶毒的发源不是一个人心,而是一个妖狐的心。我说他是过虑。这自然界哪还有比人更复杂的东西,哪还有比人心更多诡异的东西吗?老实说“人”就是,你必凭空来作践别的上帝的生物?

说到这样我的感想更转上了严重的方向。说到夫妻,像狄希陈先生的家庭生活虽则在事实上并不是绝无仅有,但像那样的色彩丰富终究不是常例。但你能说常例都是好夫妻吗?就像这时候半夜里你想象在睡眠中的整个a京城:有多少对夫妻,穷的,富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都“海燕双栖玳瑁梁”似的放平在长方形的床上或榻上或炕上做他们浓的,淡的,深的,浅的,美的,丑的,各家的夏梦!你问这里面有多少类似的明水村狄府的贤梁孟?那不敢说。那么说他们都是如胶如漆同心同德的好夫妻?那更不敢说。事实上真正纯粹的好夫妻恐怕很近是一个理想的假设,类似狄府的家庭倒是真的有!大多数的家庭只是勉强过得去,虽则在外表上尽有不少极像样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真的。“难”的程度有不同罢了。有的干脆是“不知”,那是本人自己知道,旁人也得明白的。老爷指说太太德性的不完备,太太诉说老爷德性的不整齐。那是比较分明的。再有许多是“不合”!这不合可就复杂了。第一本人就不明白事情别扭在哪一点上,有心里明白但是狃于惯性或是什么,彼此不能或不敢说出口的。尤其在一个根本不健康的社会和家庭环境如同我们的所产生出来的男女,他们多半是从小就结成种种“伏症”(lex)和“抑止”(inhibition),形成适之先生所谓“麻子哲学”的心理,再加上配偶的种种不自然,那问题就闹不了。

人与人要能完全相处如同夫妻那样密切,本是极柔纤极费周章的一件事。在从前全社会在一个礼法的大帽子底下做人的时代,人的神经没有现代人的一半微细和敏锐,思想也没一半自由和条达,那时候很多事情比较的可以含混过去,比较的不成问题。现在可大不同了。礼法和习惯的帽子已经破烂,各个人的头颅都在挺露出来,要求自由的享受阳光与空气。男女的问题,几千年不成问题,忽然成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这个狭义的婚姻以及广义的男女问题若不解决,现代人说,我们就不能条畅的做人。同时科学家着了忙分头在检查细胞,观察原人和禽兽,试验各种的腺,追究各类的液——希望直接间接以解决或减轻这大问题的复杂和困难性。

现代人至少在知识上确是猛进了很多。但知识是供给应用的。在我们中间有多少人是敢于在新知的光亮中,承认事实并且敢于拿生活来试验这新知的可恃性。最分明的一个例,是很多人明知多量生育是不适宜,并且也明知只要到药剂师那里去走一趟就可以省却不少不便,但他们还是懒得动,一任自然来支配他们的运命。说到婚姻,更不知有多少人们明知拖延一个不自然的密切关系是等于慢性的谋杀与自杀,但他们也是懒得动,照样听a自然支配他们的命运。他们心里尽明白,竟许口里也尽说。但永远不极的运用这辛苦得来的智慧。结果这些组成社会的基本分子多半是不自然,弯曲,歪扭,疙瘩,怪僻,各种病态的男女!

这分明不是引向一个更光明更健康更自由的人类集合生活的路子。我们不要以为夫妻们的不和顺只是供给我们嬉笑的谈助,如同我们欣赏《醒世姻缘》的故事。这是人类的悲剧,不是趣剧;在这方面人类所消耗的精力,如果积聚起来,正不知够造多少座的金字塔,够开多少条的巴拿马运河哩!

我们总得向合理的方向走。我们如果要保全现行的婚姻制度,就得尽量尊重理性的权威——那是各种新智识的总和,在它的跟前,一切伦理的道德的宗教的社会的习惯和迷信,都得贴伏的让路。事实上它们不让也得让,因为让给理性是一种和平的演化的方式,如果一逢到本能的发作,那就等于逢到江河的横流,容易酿成不易收拾的破坏现象。革命永远是激成的。

当代的苏俄是革命可能的最彻底的一个国;苏俄的政府和民众也是在人生的方面最勇于尝试的政府和民众。关于婚姻和男女的关系,也只有苏俄是最认清“事实”,并且是在认真的制作法令,开辟风气,设备种种的便利,为要消除或减轻人类自从“文明”以来所积受的各方面的符咒与桎梏的魔力。苏俄的男女是有法令的允许与社会的认可,在享受性择的自由。他们真的是自由结合,自由离散,并且,政府早替他们备有妥善的机关,自由防阻或销除受胎,以及自由把子女的教育权让给公众。在理论上不必废弃爱的观念,他们确是在实验的生活上,把男女这件事放到和饮食居住一类事极相近的平面上去了。有人爱吃大荤,有人爱吃净素;有人爱住闹市,有人爱住乡下,这是各人所好,谁也管不着的事。他们的婚姻男女,也就等于如此了。他们更大的目的,是在养成可能的最大多数的心智和体格一样健全可以充分为全社会工作的男子和女子。我们固然不敢说现在苏俄的男女,结婚的和不结婚的(那只是一个手续问题),平均起来,所享受的幸福,比别国的男女多,但我们颇可以相信他们在这问题上所感受的痛苦,浪漫的或非浪漫的,确是要比别种文明民族轻松得多。因而我们虽则不敢冒昧的a向苏俄说“他们是把男女问题彻底解决了的,这是人类的福音,我也得跟着走”,但我们不能制止我们自己对他们大胆的尝试,在这一件事如同在别件事上,感到尊敬和兴趣。尊敬,因为我们明知尝试是涵有牺牲性的!兴趣,因为他们尝试的成功或失败都是我们现成的教训。

不,苏俄是不能学的。他们的人生观是一致的,除非你准备承受他们革命观的全部,你很不易在土质与人情完全不同的地方,支节的抄袭他们的榜样。苏俄革命的重要只是一点:它告诉我们人类所有的人情礼法制度文化,都是相对而不是绝对的,因而都是可以改动的,并且,只要各部分都关照得到,即有较大的改动,也不致发生过分的不便。中国二十五年前的读书人,比方说,都把科举认作出身的唯一大路。我记得科举废止那一年,我有一个堂伯父,他是五十岁的老童生,听到信息竟会伤心痛哭得什么似的。现在关于男女问题忧时卫道的先生们还不是都与那位老童生一鼻孔出气?你说外国人,俄国更不消说,都是禽兽,行,就叫他们禽兽,他们最可羡的地方正是他们的禽兽性,与禽兽一样健康,一样快活!你说苏俄这样子下去一定得灭种,“乱交”不算,还要公开的打胎,节育,还要父母不管亲生儿女!哪还有人样?但事实上这几年苏俄的人口反而看出可乐观的增加,并且他们的婴儿和孩童的快乐也不见比别处的不如。不,事情决不能那样看法的。

话说回来,为要减少婚姻和男女的纠纷,我想我们至少应得合力来做下列几件事:——

一,我们要主张普及化关于心理生理乃至“性理”的常识。

二,我们要提倡充分应用这些智识来帮助建设或改造我们的实际生活。

三,我们要使男女结合成为夫妻的那件事趋向艰难的路。

四,我们要使婚姻解除——离婚——趋向简易而便利的路。

只有这样做我们才可以希望减少“恶姻缘”,只有这样做才可以希望增加合式的夫妻与良好的结婚生活。只有这样才可以希望把弯曲,疙瘩,疯颠,怪僻,别扭的人等的数目,低减到少数特设的博物馆容留得下,而不再是触目皆是的常例。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希望成年的男女一个个都可以相当的享受健康,愉快,自然的生活。我们要把素姐那样凶悍到没人样的妇人,a希陈那样狼狈到没人样的男人,永远供奉在文学里,作为荒诞的象的产物,如同《封神》、《西游》的神怪一般,或作为往古曾经有过的怪异或精品,如同古物院里的恐龙或画幅上的仕女。

话虽如此,我这马可又跑“野”了!婚姻男女是多复杂的问题,在小小的篇幅内,如何谈得出什么道理?近来因为听到乃至看到的丑恶的,有的简直《醒世姻缘》式的,结婚生活实在太多了,所以有了这发泄的机会就听凭一枝秃笔胡乱的往下写,这是我该得向读者告罪的。我写这一篇更正当更紧要的任务是要对读者们说,这部书是写得如何的好,为何值得你看的工夫,不想正经不说,废话倒已是一大堆。现在让我来干脆说几句正经介绍话。

一,你要看《醒世姻缘》因为它是(据我看)我们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说。有人也许要把它放得更上前,有人也许嫌放得太高,那是各人的看法。“大”是并指质和量的。这是一部近一百万言、整一百回的大书,够你过瘾的。当代的新小说越来越缩小,小得都不像个书样了;且不说芝麻绿豆大的短篇,就是号称长篇的也是寒伧得可怜!要不了顿饭的辰光书已露了底;是谁说的刻薄话,“现在的文人,如同现代的丈夫一样,都是还不曾开头已经完了的!”现在难得又有一部肥美的大作来供我们大嚼了,这还不好?又好在这书写的年代虽已不近,看到过的人比较不多!你赶快看,你有初次探险的满足!旧木板的本子,我在开头说过,是绝对不能看的,这次校对精良标点齐整的新本子才是你的读本。

二,你要看《醒世姻缘》因为这书是一个时代(那时代至少有几百年)的社会写生。现代最盛行的写实主义。可怜新小说家手拿着纸本铅笔想“充分”“描写”一个洋车夫的生活,结果只看到洋车夫腿上的皮色似乎比别的部分更焦黄!或是描写一个女人的结果只说到她的奶子确乎比男人的夸大!我们的蒲公才是一等的写实大手笔!你看他一枝笔就像是最新的电影,不但活动,而且有十二分的声色。更妙的是他本人似乎并不费劲。他把中下社会的各色人等的骨髓都挑了出来供我们赏鉴,但他却不露一点枯涸或竭蹶的神情,永远是他那从容,他那闲暇,我们想象他口边常挂着一痕“铁性”的a,从悍妇写到懦夫,从官府写到胥吏,从窑姐写到塾老师,从权阉写青皮,从善女人写到妖姬,不但神情语气是各合各的身份(忠实的写生),他有本领使我们辨别出各人的脚步与咳嗽,各人身上的气味!他是把人情世故看烂透了的。他的材料全是平常,全是腐臭,但一经他的渲染,全都变了神奇的了。最可钦佩的是他老先生自家的态度,永远是一种高妙的冷隽,任凭笔下写的如何活跃,如何热闹,他自己永远保持一个客观的距离,仿佛在微笑的说“这算是人,这算是人生!”书里不少写猥亵的地方,比如写程大姐写汪为露那几段,但在他的笔下,猥亵也是似乎得到了超度。用一句现成话,他永远是“俗不伤雅”。他只是不放松的刻画人性。在艺术上不知忌惮,至少在作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写的十分里有九分九是人类的丑态,他从不是为猥亵而猥亵。他的是一幅画里的必要的工细。但他的行文太妙了,一种轻灵的幽默渗透在他的字句间,使读者绝不能发生厌恶的感觉。他是一个趣剧的天才。他使你笑得打滚,笑得出眼泪,他还是不管,摇着一枝笔又去点染他的另一个峰峦了。他的画幅几乎和人生这面目有同等的宽广。

三,要你看《醒世姻缘》因为这是一部以“怕老婆”作主干的一部大书。一个大名的主人翁就是希陈——希陈者当然是希陈季常先生也!这是一个最体己最家常的题目,同时也是个最耐寻味的题目。一个男人好好的为什么会得怕太太。夫妻的必要条件,不止是相爱,还得要相敬。这敬决不是一个形式问题,老话所谓“相敬如宾”乃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那一套,敬的意思是彼此相互的人格的尊敬。男人得像一个男人,女人也得看她的本分。男人要是品性有卑劣处被太太看透了,那这位先生就永不必想能在太太跟前抬起头来。男子最多的通病是分鹜,因而虚心,因而说谎,因而种种的糟——结果“怕”。更有许多夫妻不合的大原因是向来不许说出口的男人养不活太太,太太吃不饱一口饭,这是他又看【作〗他的永生责任,太太尽可据为理由向旁人诉说的,但如果男人不能尽他的“丈夫”的责任,做他太太的还不是跟贫穷一样也许更不堪的难过,但关于此道太太(在从前至少)如何能大方的说出口——有很多是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结果太太脾气越坏,男人的心胆越寒,哪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江城》里有几句话颇有道理——

生已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震慑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狄希陈的怕素姐,来源虽则是“宿怨”,但我们一路看下去,不能不觉得狄希陈这样男人确是可厌,他的受罪固然是可怜。素姐的发威几乎是没有一次没有充分理由的。狄希陈是普天下懦夫的一面明镜!

全书的结构也都好,但前面二十二回是说书主人的前生的,一个似乎过分长些的楔子,但全书没有一回不生动,没有一笔落“乏”,是一幅大气磅礴一气到底的《长江万里图》,我们如何能不在欣赏中拜倒!

志摩七月十日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