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边一抹青白,黎明将至。云安半搂半扶着宋叁,慌慌张张踹开顺鑫苑的大门,候在厅中打瞌睡的小厮们猛然惊醒,见到浑身是血的两人大吃一惊,忙上前帮扶。
云安大口喘气,急道:“药呢?要在哪里!快上药!”
伴随着他的话音,宋叁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他的神智已近昏聩,极其痛苦地揪紧胸前的衣襟,每咳一阵,便呛出一口血。
小厮见此情境,跳起身,箭步冲向后厨。
云安的手发颤,不停轻抚他的背脊,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他听,低声喃喃着:“坚持住,之奇,求你,一定要坚持住。”
影卫们的速度更快,提前回来安排过,药已经煨上,不消片刻便有小厮端着新熬出的药过来。
云安一手搂着宋叁在怀里,一手端起药碗,他太慌乱了,手控制不住地抖,几乎端不住盛着黑色药汁的白瓷碗,药汁溅出碗沿,云安深深吐出一口气,以扶着宋叁的那只手捏住他的下颌,让他微微张开唇,往自己口中猛灌一口药,不顾一切地俯身贴上宋叁冰凉苍白的唇,往他口中哺药。
一碗药很快见底,宋叁依然在咳,云安焦急道:“白大夫在哪里?”
小厮茫然摇头,他们这次出山庄,白朗没有跟着,只是将配好的药令小厮随时带着。
小厮答道:“可能在山庄。”
云安当机立断道:“备轿,我们回去。”
压制毒素的药一日两次,本绝不会出错,突然遇见李刕出手,宋叁意外毒发,云安无比担忧事情不可控,必须要让白朗检查一番。
太过急火攻心,云安站起身时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堪堪稳住身形。门外小厮们动作极为迅速,很快备好车马,帮着云安将宋叁安顿到车内。
云安自己亦是精疲力尽,有小厮过来想请他去另外一辆车上休息,少主有他们看顾即可,但云安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紧紧抓着宋叁的手,哪里都不愿去,只想守在他身边到地老天荒。
小厮便不敢再多劝,忙出去赶车,快马加鞭地往音玉山庄疾驰。
清晨火红的朝霞从车窗处照进来,雨后的街面尚有积水,车轮在官道上滚滚飞驰而过,留下两道清晰如许的车辙。云安一动不动地坐在宋叁身后,将他半抱在怀中,让他枕在自己胸前。宋叁已经平和下来,不再咳嗽,也不再咳血,胸膛处微弱起伏,云安便也冷静不少,边数着他的心跳边出神。
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云安忽然感到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
云安低头,看见宋叁似有醒转的模样,只是颜色十分憔悴,脸色接近死人一般,眉头紧皱,像是仍然在忍受着巨大的苦痛。云安心如刀绞,握紧宋叁的肩,两道泪水无法自控地自脸颊流下,大颗大颗滴在宋叁的眉心。
温热的液体砸在脸上,宋叁终于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
身体像是被撕碎过后又重新拼接,剧痛深入骨髓,宋叁却是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气息奄奄地道:“欲晚,别哭。”
云安呆呆地看着他,颔首,忽然想起白朗此时不在,他应当看不见,便嗯了声,可是又因为哽咽,嗯也没能嗯出来。
宋叁伸出手,摸索上云安的脸,他脸上沾着已经干涸的泥点,触手磨得有些疼,靠近鼻翼处时,却是湿腻腻的一片。宋叁忽然想起云安右眼睑下那颗痣,很久以前有方士断言,这种哭痣面相注定一辈子流泪。那时宋叁特别不屑一顾,有自己守着,谁也无法欺负云安,就算有一天他守不了,云安傲骨铮铮,只有打碎牙活着血往肚里咽,天下没谁能有本事让他哭。当时怎么也不会料到,原来自己就是云安的泪囊。
如果当初没有胁迫他进山庄的话……他不知云安何时对他动情,但如果三年前他不曾将人掳进山庄,这么多年过去,云安终有一天会将他忘记。
罢了,如今已经晚了,宋叁觉得身体非常疲惫,碰一碰云安这个动作就用尽了浑身力气,手脱力地坠下,但还没来得及落下又被云安接住,握在了手心里。
宋叁努力回握住,喘息道:“欲晚,是我对不住你。”
云安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纠结后悔这件事,云安用力摇头,缓缓道:“没有,一直以来,都是我心甘情愿。是我不好,若我能早些想明白,也让你明白,我们也不至耽误这些时日。”
宋叁若有所思,一件事的促成有千百个成因,不是谁一个人的缘故。就像曾经他以为他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千方百计也要将云安送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人生中去。云安却悍然不顾,上穷碧落下黄泉,始终如一地守在他身边。
眼中一片虚无,什么也看不见,或许因此心中便更澄净,宋叁忽然道:“欲晚,我想你。”
云安一怔,答道:“我在这里。”说着曲起食指指节,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宋叁使劲与云安十指交扣,固执道:“还是想,想疯了。”
有些人,哪怕近在咫尺,却也觉得不够,恨不得将两个人一块打碎了,骨是骨,血肉是血肉,再和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分不开彼此,在激烈浓稠的情愫中重塑另外的新生。这种感觉如附骨之疽,明知是一种病态,却无法自拔。
云安静静看着宋叁,宋叁柔软地歪在他怀中,视线茫然地落在某个虚空,整个人跟寻常气势逼人的样子大不相同,纯良乖巧地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仙君,然而唇角挽出一道弧度,带着一抹邪气的笑容。
云安没有答话,捧起他的脸,认真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宋叁呆呆地怔了一瞬:“什么意思?欲晚,你有心结么?”
云安忍不住一笑,不肯再向他解释,已经宣之于口的情意——
之奇,这一千个一万个结,每个俱是你。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一路上,宋叁的精神略微好了一些,不住地缠着云安问有什么心结,云安只不理他。
巳时,太阳已完全升起来,马车抵达渡口。其时渡口附近无比热闹,不住有船夫的号子在海面响起。自打音玉山庄那条艰险的水路被尸魂谷打通之后,这个渡口商船便来去自如,宋叁并不阻拦,因此聚集了不少人,大家再不会担心被水中暗礁触底沉船。有驳船过来接引,为赶时间,一行人并未弃车,而是直接将马车赶上了船。
又过一刻钟,驳船抵达音玉山庄所在的岛屿渡口。马车从船上下来,沿着白玉石道路再往前行了一阵,到得音玉山庄门口足有几千级的玉石台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