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弥漫着御赐下的龙涎香味,谢奕坐在桌案旁,一身玉白色常服,头上玳瑁簪子将一头墨发盘起,一去边关六年,将他白皙的肤色变成黑色,如今归来三月,这上京的风水果然养人,黑色渐渐褪去,麦色肤色与立体的五官,更是让上京女子趋之若鹜。
都说他是去边关后,才从俊逸儒雅公子变成铁血硬朗将军,殊不知,从十四岁起至今七年,他如今年至二十一,一直都生活在争斗危险之中。
而手中一方白色蜀锦绣并蒂莲帕子,他默默看了许久,心中情绪矛盾,思绪翻涌,随后目光移向窗外。
“哎,你又是何必?”姜振是上京老世族第六代子嗣,翩翩浊世佳公子,脸上皮肤白皙让女子皆羡,他素来脸上笑意盎然,自小习得谋略,姜氏一族与谢氏不同,不曾有衰落时候,一直以来皆与宫中或其它世家联姻,他自小与谢奕交好,对谢奕之事也有所了解,如今见到谢奕如此模样,不由有些恨铁不成钢道:“这些许年,你可确定她……便是那救你之人?”
“初时奄奄一息,撑着最后一口气,藏身在一处农庄之中,本以为老天绝了在人世的最后一丝生机,却没想还有那番际遇。”谢奕将手中帕子小心折叠放至眼前桌案,双眼不离,道:“当时醒来,身上伤口已被处理妥当,唯一线索便是胸口布条乃松江布缠绕及手上这一方蜀地织锦素帕,那接续之处便是这一方锦帕所绕,若不是此锦帕乃女子之物,我还以为乃男子所为。这些年,我使人查探,方圆之地,仅有此一户人家采买松江布与蜀地织锦,且多年来,我观其行径,当如是她!”
当时,犹记得,他脑中第一反应,便是那女子也是胆大不知避嫌!直接将他衣衫除去不说,单那伤口狰狞,但让他对这女子刮目相看,而且,那给他包伤口的布,显然是从亵衣上撕扯下来的。
“谢氏一族,是历经几朝的大族,之前因得罪谋逆的襄王与当朝奸佞差一点族尽人灭,多亏伯父犯险拥护先帝,清君侧继位后,从龙之功,自是全族再次登上顶峰。”姜振也不欲与他多争辩,反正这许多年,每每皆如此,多说无益,于是他转尔道:“既然事已如此,当今陛下虽时常不着调,但却风调雨顺,时运极佳,你与……她谋事,就不怕有个闪失,拖累谢氏满门!?”
提起当今帝王,谢奕也是觉得不信命都不行。
“当年先帝薨逝,唯留下六皇子继位,先帝本有五子,前五子个个有才,本以为世事如此,夭子诞下,身子孱弱,便不忍苛责,放纵其玩乐,可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知晓如今陛下气运极佳,殊不知,子从父,如今陛下后宫不指一位妃嫔,但所出也仅他一位皇子,气运佳者也!”谢奕道:“母凭子贵,子凭母贵,陛下多年来,也仅宠爱贵妃一人,他身为贵妃之子便又是他的气运。“
“当时局势所迫,先帝带着前五子四处征战,只留下六皇子长于后院妇人之手,你又如何得知后院妇人乃是故意为之,还是确实觉得子嗣极多,最后一个不需要成才!?”姜振挑眉,与谢奕抬着扛道:“这六皇子在溺爱与疏于管教之下成长,后先帝得了天下,不知为何,先前五子不是意外便是恶疾,纷纷逝去,唯余下六皇子存活。先帝之后广纳后宫,却不曾再育子嗣,待先帝晚年不得已,再请太博教导六皇子,但为时已晚。可你又如何得知,当今陛下有且仅有一位子嗣?”
当今皇帝,在那等境遇之下,算是成了仅有的一个能继承帝位的人选。
而如今的皇子,指不定将来会多出一些皇弟。
姜振眼见谢氏眉头紧蹙,知晓他又开始为那人谋划。不由白眼上翻,不想理他,可终究是自小相识的挚交好友,他只能又道:“无论如何,谢氏被先帝托孤辅政,如今谢氏一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着实不宜再掺和进夺嫡之争。且,陛下正值春秋,即使身子破败,可离那一日而言,时日尚且还早!”
“谢氏几次战事,又屡立战功,为了打消朝臣世家之言,且让陛下省了忧心烦心,本应与高门实权世家联姻,却偏偏迎娶四品失恃嫡女为妻。”谢奕一脸正容与信念坚定道:“也不曾送女子进宫,我谢氏忠心可比日月!”
到底是谢氏忠心可比日月,还是你谢奕报恩之心可比日月!?
姜振再次一个白眼,表示他在内心极为不认同谢奕骗骗世人之言。
静谧之后,姜振又道:“你那夫人乃是太仆寺少卿陈涵之女,其母生前乃是前鸿胪寺卿嫡幼女小文氏,她幼时因失恃而遭父族倾轧,无奈其父离了本家,自立门户后又娶了商户女为继妻,得有一子,她在家中状似多余,性情柔顺、体貌不凡,莫名陷入此等漩涡,初时那人……请得陛下赐婚,如今……又莫名伤痛……”姜振顿了顿,随后慢悠悠的道:“你可不能亏待于新夫人。”
谢奕朝姜振瞄了一眼,略显嘲讽道:“你何时成了怜香惜玉之人?”
皇帝因芙贵妃提及,赐婚陈锦玉与谢奕。
姜振知晓谢奕心思,这新夫人进门月余所过的日子,着实令人感慨,因此他真心劝道:“你与她已是殊途,为她谋划便是极大尽心,难不成,真要为之守一辈子不成!?何况,你如今之妻室,也是她为你而定,自欺欺人好似不是谢都督所行之事。”
想到陈锦玉赐婚给他的圣诣之后,有她的极力撮合,谢奕不由心中便是一阵恍惚。
正想着,外间禀报柳神医有事前来,谢奕与姜振对视之后,谢奕将帕子收在紫金檀木盒中,揭开桌案下隔板,将盒匣小心放入后,将桌上纸笔复又铺开后,道:“有请!”
“如何?”待柳拓进门后,谢奕漠着一张脸,伸手请柳拓于一旁就坐后,手中执笔一边写着一边似是随口问道。
“都督夫人命大福大,捡回一条命。”柳拓与谢奕与姜振三人拱手行礼后,行至一旁桌案处坐下,外间丫鬟送上茶水,柳拓一边品茶,一边答道。
“那日之事,她可还曾记得?”谢奕说着话听似平淡,但隐隐透着杀机。这引得姜振又是一阵白眼乱翻。
“我已给她服下忘忧散。忘忧散只对受者自身觉得极其痛苦、且不愿想起之事见效极快!故尔失了记忆也不会轻易被人察觉。但若她时常去回忆,亦或觉得痛苦减轻,本身不抗拒记起,那便会一点点恢复。”柳拓蹙眉,终究觉得谢奕未免太过无情,不由劝道:“她本是局外之人,你身在局中而有杀戮无从避免,但……她是你等为己一私而强自牵扯进局,莫要太过牵连,恐伤了阴德。”
对此等规劝,姜振深以为然,于一旁点头如捣蒜。
“噢!?”谢奕瞄了一眼姜振,姜振狐狸眼微眯,朝他露齿一笑耸了耸肩又摊了摊手,他知姜振素来了解来龙去脉,但柳拓能直言如此,他不由放下本溪进贡之上等狼毫笔,难得趣味道:“难不成医者真是父母心!?若真如此,我那库房里的珍奇药材也是耗损巨大,有些长在悬崖处的珍奇则是各色人等拼了命才得。你可莫要给白废了才是!”
“放在你的库房里那才真是浪费!”柳拓不在乎谢奕的调侃,他无非出于心念药材所得之谊,好言相劝谢奕,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若谢奕执意不肯出局,他也不至于要付出多大苦心,于是云淡风清,无所谓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便当是有缘的友人奉劝良言便罢!”
“她之为人,心思不纯,你不了解。”谢奕不正面回应,只是垂目望着方才不经意画的并蒂莲,淡淡回道。
了解!?
这才嫁进来月余,便差点丢了性命!
而观那重创,显然是受了极大刺激与下手之人手脚之狠!
谁又对谁了解!?
了解又要如何!?陌生人而已!
柳拓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随后转换话题道:“我还需叨扰半月即会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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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陈锦玉处方嬷嬷行事言语略有收敛一些,一干仆妇与丫鬟皆小心翼翼,虽不至于对她有多亲近,但也不曾有明面上的阳奉阴违,尤其是方嬷嬷强自违反陈锦玉心意之言语冒犯与动作不顺意,皆不再有。
陈锦玉在养病期间,渐渐的脑子里的画面也越来越多,对自己处境的来龙去脉也知晓与了解不少。
这个原身虽爹娘还算疼爱,但阿娘因是违背家中意愿执意嫁给阿爹,算是与娘家决裂,因着阿爹待阿娘情深,又因官职而受家族牵制,时常受妯娌叔伯们的意愿左右,使得她们一家子受了不少气。阿娘忧郁成疾不久撒手离世,父族中又请人占卜言她是不详克父克母,非要将她送到庄子上,让阿爹过继族中之子……
后来,阿爹怒及奋起,在外祖文家的相助下,他寻得陈氏叔祖父及几位长者作主分家,并将她接回。陈家叔祖父应下阿爹分家之请,条件便是新娶继妻生下子嗣……总之,当她商户出身为人还算清正的继母,与阿爹生下阿弟之后,她的日子才过得平静了些……
之后,她嫁了个人不是自己喜欢的,更不是喜欢自己的,身旁的陪嫁一个都不剩,没有一个得用的倒也罢了,身旁之人的心思,是人是鬼都无法弄明白!
日子不好过啊!
陈锦玉双手撑着下巴,搁在窗台上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好生难过!
往后余生,也只能靠自己了。
身子康健之后,便喜欢外出散散心,尤其是深秋暖阳,难得暖意融融,阳光正好,瓜果虽比不是夏季,却也有些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