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离开阒州。
途经一个村子,低矮房屋的七歪八扭,人迹罕少,这是老头翠翠的邻村,按理说阒州再无炊烟升起,但今天格外热闹。草垛旁,有人在杀鸡放血。
他背后就是村口,插得一面驱邪幡正随风摇摆,三匹马走近,村人各忙各的,还以为也是后头来的,没工夫理会。
沈青昭骑着马,她们本来直接走的,可见到那么多人,她暗道:“怎都回来了?”
李昆仑把马带过去,几个四五十出头,光膀子的男人在拔鸡毛,他们都蹲着,今夜仿佛办村酒。阒州妖祸后,周边住的年轻力壮能逃得都逃光了,再回来的,也只是想寻人,尤其是误入财神裂的亲人。李昆仑道:“这位大哥,阒州还没解禁,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那光膀子老哥头也不抬,只顾着拔毛,他道:“这里是老家,想回就想回咯。”
李昆仑道:“我看你们有不少人修屋顶,毛坯都已搭好,打算住了?”
老哥道:“住?谁有胆住,听说前阵子有一群术士来过,就是去找龙气的!结果到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越沉默越有鬼,住这儿给人借十个胆都不够吓吧?”
李昆仑道:“什么事啊,你听谁说的?”
老哥大惊失色道:“外头都沸沸扬扬了,你不知道?”
李昆仑道:“我若知道还来问吗,你们隔壁有人托咱们几个招魂,钱没到手人先跑了,今夜办村酒吗,可以坐一下不。”
“办是办嘛,有得等。”老哥拿热水浇了一遭无毛鸡,李昆仑坐下来,她借平常身上带的小酒谈熟后,沈青昭这才听到这村子最近发生的事。
听闻前阵子有人成功了,救出亲人,这事本来谁都不清楚,但有一个阒州富商,老了还对这里念念不忘,他请人做一场法事,招魂把八字都写上去,以此告慰在天之灵。结果在中原的术士道:“有一个早就走了,招不回来。”他想不明白,直到有一趟回来,在某村子看到多了个墓碑,上写翠翠之夫,众人再看一眼满屋顶的缚灵绳,他仔细琢磨,就一下回味过来。
那老头是邻村的,最后一次是试绳子救人,有根绳子断了,就是他家的。而这老头一直身子不好,激动就犯心病,他一定是救到人了。
翠翠被救下后,立了块墓碑就伤心走了,这老哥一说起此事,顿时眉飞色舞,什么“缚灵绳有用”、“全阒州人都知道”、“她化为一缕青烟就没了!”,他提着活鸡刚摊开手,那鸡咕地跑了,一只狗开始狂吼。
反正大家现在都来效仿,沈青昭听了哭笑不得。
这时李昆仑道:“那谁给你们的绳子?”
“术士,很多术士!除了他们有缚灵绳还能有谁?”
“很多?”
“前阵子很多人朝京城走,我们中途碰上了,一听是阒州人,感觉怎么说,他们都挺好。”
一旁有个村妇听了,道:“对,这做人,还是得彼此敬重,其他人一听阒州来的,就跟看穷得跑出来的流民什么似的,凭啥,咱们在这边没房没田?”
沈青昭见她正准备上房立杆,本坐着闲谈,忙端来一碗水,“大婶,这个我会做,您歇一歇?”女人听见她们一开始就自报家门,也不怀疑,沈青昭替她上屋梁后,李昆仑就和女人攀谈起来,越说越多。
沈青昭在屋顶上,数了数,二三四……天下闻名的宗门都在这里。
京城江家,鹰城殷家。
这是绳索最多的,他们若出来后遇见阒州人,会给不意外。
剩下的,就是琴州秦家,花州萧家……根本数不清。
太多了。
万宗真的来了。
沈青昭面色不变,她心底对李昆仑有很多担忧,可不能自慌阵脚,尤其是李昆仑还不在乎。绑好后,忽听俩人吵架,一个男人道:“滚!你说这么多,就是不想帮!爹回来了,你不就怕他说出当年你对他做的事?”
另一男的急了眼,他面红脖粗道:“我怕?你才心头有鬼!”
“我问心无愧。”
“这回救不了爹,还有下个五年,说错了?倒是你这么多年对咱们不闻不问,听说能招魂就从南关跑回来,你不就想问他,那藏的一箱传家宝到底在哪儿?”
“有个屁,他那是哄咱俩回阒州的!”
“你在装?”
“好啦好啦,吵别动手,行不?”
怒目相向,一肚苦水。
沈青昭抱着安绳剩下的东西,很重,她刚想走,旁边就有个老妪道:“这位术士,叫你看笑话了。”
她想说没事,那老妪就笑笑:“这俩人是邻村的,不是咱们这,污言秽语。”
沈青昭一番不解,她听那村人说看笑话,还以为只是客气,结果改口就说这俩人不是他们村的。“那请问他俩可是翠翠村的?”
老妪道:“怎能不是?他俩就是翠翠的儿子。”
沈青昭道:“儿子?”
老妪道:“嗯,翠翠有一个大儿子,小儿子,小的早就送人了。”
沈青昭道:“阿婆,我倒是听过翠翠的事,听说她丈夫为了救她送养子女,都没几个人愿意跟他回来?”
老妪点一点头,望向争吵俩人,她道:“以前没有,救回后,都有了。”
沈青昭道:“他都已救下,那这俩人回来……是为了招他的魂?”
老妪道:“就成功一个,大家想多问啊。”
沈青昭道:“这不好说,毕竟他没在虚像里,翠翠之夫叫什么?八字可有?”
老妪知道她们是术士,瞥一眼屋后,有人递过来,沈青昭接过命盘,她看一眼,大漠风少,忽有一股风吹来,符篆肆晃,沈青昭看完,淡然还回去:“不用找了。”
“怎么?”
“他要去轮回了,而且,他还说,他把人都救走了。”
“救走了?”
“对。”沈青昭抱东西慢慢走回去,老妪忙唤:“这位姑娘!”她转头,那个老妪穿得好,言辞掷地有声,附近的人都很敬重,她像半个村长。“你说得不用找……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沈青昭道:“我听他说的,你们就看下一次风沙,大家都还在不在。”
“不用找了……不用找了……”村民交头接耳,她说不用找,就是老头救完众人,自己也跑去轮回?他们看向长天昏黄,千里之外隐有风来,阒州人返乡,偶撞万宗群会,这才讨到不少缚灵绳,他们正踌躇壮志地等,若影子再来,定要拉回一个算一个。可……这就没有了?
那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将信将疑。
各个抬头,舍不得转。
沈青昭看着他们拿长绳,都停住,她想说什么,却发现说不出口。一人走回村口,李昆仑在远处笑:“那他可真是一个大英雄,只是你做事前,问问真正用绳子捞人的,人家可同意抢功?”
卫坤仪骑着马,她道:“不足挂齿。”
李昆仑道:“你救的人,那你说,要不要直接告诉他们那些不是虚像?曾来救过的,他们努力都能被看到。”
“不必。”
“行。”
卫坤仪拉紧红绳,她慢慢抬头,仿佛带得一种宿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李昆仑道:“你和青昭倒很像,若非如此,我还以为你俩又不对付。”
沈青昭道:“什么不对付?”
李昆仑道:“一路上。”
沈青昭听得奇怪:“我俩一路上怎么了?”
李昆仑道:“你和她后头都没说几句,一张口就磕磕绊绊,我以为罢了。”
沈青昭一听,她小下声:“谁话那么多,还不能容我变得规矩,就一两回不聊……您多想了。”
村人看着她们,沈青昭方才一进来,气势明艳,她接过命盘听灵时,姿态也很让他们信服,这……自称“规矩”俩字?实在难想。刚上马,沈青昭就听见背后一阵骚动,“别打了,别打了!”
她转过身,老头俩儿子就扭打成一团,赤膊上阵。
草垛连片倒,二人打进里头去,“你他娘找死!”真是歇斯底里,嘴巴,头发,身上全都挂满干草。卫坤仪斜一眼,淡道:“手足之亲,盎盂相敲。”
老妪叹气道:“唉,你俩这是做什么,叫爹看到了,他还舍得回来?”
“是啊,你俩爹救了一村子!”
“喜事成双,若那姑娘说是真的,他还去轮回了,你俩不该高兴?”
“可这老头都不管子女……”
“造孽哟。”
沈青昭听见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光膀子的:“这位大哥,我想起件事,翠翠有名字,那老人可有姓?”
“你问这个干嘛?”
“阒州血夜,他还能在这之后,坚持回来救人,我很敬佩,想过中元祭一祭。”
老哥听了,他心道也好,看那俩不孝子争执,想必也懒得祭拜。
他望一下天,半晌,道:“我忘了,就记得……他早前经商,晚年疯了,后半生就为救妻,铺子换了,命也不要了,反正不管子女,就一直住边关。”
“那称呼呢?”
“称呼嘛,对、对……别人一提起他,就说,隔壁那个,‘嗯,一个偏执老头’。”
…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