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燧刚和几位副将推完沙盘,从军营里走出来,回到自己营帐中。
其时天色已晚,营地燃起点点灯火,从地势高处望下去,只见星罗棋布营帐一直延伸到远处闪闪发亮河边。
天空上,悬挂着一颗渺远而苍凉月亮,无数星斗如同洒落在深蓝长河中砂砾,璀璨鲜明,密密麻麻布满天穹,使人每一次仰望,都会感到震撼不已。
这是更接近于天空高度,这里空气更加稀薄而凛冽,天象也格外清晰而壮观。
陈燧望着片月亮,不由得想起临行夜,他和宋凌霄坐在护国寺浮屠塔顶,也曾见过这一个月亮。他不是一个伤春悲秋人,在这一刻对《春江花月夜》里“江月年年望相似”一句若所感,不同时间月亮看起来都是一样,只是彼时人尚在一臂间,此时相距千里。
一臂间,只要一伸手就能搂在怀里距离,令人想一想便忍不住心跳加快距离。
“嘭”,蓝弁撞了一下陈燧肩膀,分粗糙地勾住他脖子,压着他往走:“燧哥,你磨叽什么呢,快回去跟我一,你怎么算到老贼躲在哪里?”
陈燧:“……”
望见月亮时,心中无限旖旎思,被蓝弁撞了个干干净净,在,一臂间距离确实个热切人,陈燧如入定老僧般,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蓝弁勾着陈燧肩膀,和他一起进了他营帐。
营帐里等候着小兵迎了上来,向人行礼:“蓝将军收到川陕总督送来粮草,足够咱过冬用,在一批山西义商捐助粮草,蓝将军指定援助大将军王麾下将士,请大将军王过目。”
陈燧点点头,心中疑惑,山西义商?他怎么不记得他认识商贾中山西人?
小兵将清单放下,又取出一封信,禀报道:“这是给您捎信,是一位宋公子寄来。”
陈燧眼一亮,立刻把肩膀上挂件无情掀开,一个箭步冲到桌,按住封信。
蓝弁差点摔了个趔趄,对陈燧这种见信忘友行为表示抗议!
陈燧压根没注意到蓝弁,他目光向小兵扫去,五指分开按在信封上,手指不安分地轻轻弹击着纸面,意思是:话快,屁快放,不要耽误我看信。
“额……属下告退。”小兵分眼色地退出营帐。
陈燧迫不及待拆开了宋凌霄信,让他微微些不满是,这封信上印泥已经被人损坏了,虽然可理解发往军中信都要先验一遍,但是他好歹也是大将军王,蓝将军就不能给他一点吗?
不过,看到熟悉字迹一刻,陈燧心里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蓝弁看着陈燧对着明灭不定地烛火,如同泥塑般一不地举着封信,唯一双被火光映得明亮眼睛稍微转,将信纸由左至右地扫过。
屋里安静得只烛芯燃烧时轻微噼啪声,蓝弁实在无聊,便也凑上去看。
这一看了不得,他发,这位宋公子真是个奇人,他不仅不按照常规方式竖排写字,采取了一种奇怪行顺序,从左往右写!就算横着写牌匾,也是从右往左写啊!
蓝弁顿时心中生出优越感来,感慨道:“这字吧,我是不会写,但是这书信吧,我是看过一些,用我微不足道经验来讲,书信,就应该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写,燧哥,你我对不对?”
陈燧仿佛失聪了一般,压根没反应。
“燧哥?”蓝弁忍不住凑到他耳朵背后,叫了一声。
陈燧猛地一激灵,回头斥道:“这没你事儿了,别给这儿杵着碍事,去,回你自己帐子里去!”
蓝弁瘪起了嘴巴,他好不容易嘚瑟一次自己化水平,竟然被燧哥一通吼,他好伤心,不道这宋公子是哪个小妖精,单凭一封信就勾住了燧哥心。
可惜他看不懂好些字,主要是宋公子笔记过于潦草,些字长得怪怪,些字连在一起,给蓝弁这个盲增加了辨识难度。
不过,不管个小妖精多会蛊惑人心,燧哥最终是为了他来到了青海大营!
没错,男人间友谊,本该像燧哥和他这样,铁血真汉子,一起出生入死,不必拉拉杂杂写一大篇无用字,颗充满热血心就能够共通共鸣。
就算他暂时被燧哥赶开,等到上战场时候,燧哥是会把后背交给他,而不是什么纸上谈兵宋公子!
蓝弁气哼哼地在陈燧行军床上坐下,老子今天就不走了,就看着你读这个小妖精信,能不能读出一朵花来。
“凌霄,凌霄,你可真是……”陈燧显然没在意蓝弁是走是留,他看信时神贯注,根本注意不到其他,读到某一处,心潮澎湃时,陈燧不禁喃喃自语,“你可真是我宝贝。”
“啪叽”,蓝醋坛子打翻了,正在不断地往外冒酸水。
他燧哥,从来没叫过他宝贝。
虽然铁血真汉子间不需要这种磨磨唧唧称呼,但是,爱,时候也是需要用语言去表达。
正巧陈燧把信看完了,放进贴身衣袋里,转过身,往床边一看,对上蓝弁不服气小眼神,不由得一怔:“你怎么没走?”
“燧哥,你都没叫我过宝贝,今天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这个宋公子是谁!”蓝弁委屈地。
陈燧:“……”
今天蓝弁是怎么了?被打到头了么?
“别蠢话,”陈燧道,“哪个宋公子。”
蓝弁一愣,恍然道:“喔——是个宋公子!”
蓝弁出征走得早,但不代表他失忆了,他走参加了达摩院第一次体员工大会,作为游离员工投出了宝贵一票——否定《司南辞典》这个选题。
他当然道宋凌霄对于陈燧来是很重要,大概比户部陆侍郎要重要一点,当然,从相处时间和交往程度来,是远远不及蓝弁。
正因为这一点,蓝弁不服气,凭什么燧哥都没叫过他宝贝,叫宋凌霄宝贝,而且,他可是本人就杵在这里,宋凌霄只来了一封信而已!
“——我为是谁呢!”蓝弁用酸到没边语气,“原来是凌霄宝贝啊。”
谁铁血真汉子不会呷醋,今天蓝弁就表演一个直男呷干醋!
陈燧被他这态度搞得点无语,瞥了他一眼,转回身,从桌上拿起第一封送过来信——来自山西布政使郑崇信,本来传令官是叫他先看这封,不过顺序这种细节就不必在意了,陈燧作为大将军王自然是想看哪封就看哪封。何况第二封交代比较清楚,看了第二封,就不必看第一封,也道第一封是什么内容。
山西布政使郑崇送来粮草清单,其中九万捐助,来自义商宋凌霄。
件事混到一起,使人产生误会,陈燧一开始为山西商贾朋友给他捐粮,就是因为这个。
“你看看这个。”陈燧将郑崇信递给蓝弁。
蓝弁扬了扬眉毛,意思是,你觉得我能看懂?
陈燧无奈,将信拆开,稍微一扬下巴,叫他过来。
蓝弁高傲地抖了抖衣袖,仿佛一只被邀请从树上降落下来大孔雀,仍然在暗中记恨刚才被人赶到树上去仇,但是又舍不得放弃被人关注快乐,于是分磨叽地端着架子,从树上(行军床上)走了下来。
陈燧举着胳膊,在烛火等这位大孔雀过来,等了老半天,总算,蓝弁肯降玉趾,来到陈燧身边。
陈燧对着火光,给他解释,这是一封来自山西粮草押运通,其中最大一笔义商捐助,特别指定给陈燧军队,这笔粮草捐助,正是来自凌霄书坊坊主,合银九万。
九万,想包圆抚远大军,肯定是不够,但是针对性捐助一支军队,是绰绰余,足够陈燧他军队改善伙食了。
“啊!!”蓝弁突然欢呼起来,“宋公子,真是我恩人呀!”
吃人嘴短。蓝弁发出了真香声音。
在,宋凌霄不仅是陈燧宝贝,是蓝弁救命恩人,给予线人员最好援助,莫过于让他吃饱肚子,晚上暖呼呼地睡觉,白天精力充沛地行军。
“在我宣布,宋公子也是我宝贝了。”蓝弁投诚速度非常快,一想到香喷喷大馒头,热腾腾汤饼,青海人民最擅长烹调拉条子、大盘鸡,就要加入陈家军菜谱,蓝弁口水便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没‘也是’,”陈燧得分渗人,“这个称呼恕不开放。”
“戚,小气。”蓝弁眼睛闪闪发光,盯着陈燧衣衽,刚才,宋凌霄信就是被他藏进这里了吧?不道信上没提到其他好东西?
“没你什么事儿了,蓝弁,你道我不喜欢休息时候屋里人。”陈燧在蓝弁身拍了拍,然后用小臂外侧把他拨拉到一边去。
蓝弁委屈,但是蓝弁能吃饱,蓝弁可忍受。
蓝弁退出陈燧营帐后,陈燧又把怀里宝贝似揣着封信拿出来,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
宋凌霄在信上写,这个时间陈燧应该已经到青海草原了,昼夜温差肯定很大,让他晚上把衣服穿好,被子盖好,不要嘚瑟,在高原上感冒是一件很危险事,会发展成肺水肿,让他不舒服就赶快回来,别让蓝老将军为了照顾他这个王爷贻误了战机。
“去年过年时候,我在兰柘寺请了一个护身符,便宜送给你了,你一定平安归来。”
陈燧望着这行字,举起从信封里掉出来护身符,拇指轻轻摩挲着护身符表面梵,对着光看了一会儿。
去年过年时候,他在兰柘寺一起烧了香,求了符。
这护身符是每个人都,它外表是一种半透明云母纸,打开外壳后,里面一张拴了红线香片纸,如果想用护身符来护住谁,只要把个人名字写在香片纸上,夹进护身符里面,就可生效。
当时,他拿走护身符时,大家都是空白。
在,拿在陈燧手中这一枚护身符,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陈燧”个字。
陈燧微微扬起嘴角,他俯下身,从枕头下面摸出来一个一模一样护身符。
云母纸外壳里面,同样是一张香片纸,上面用行书写着:凌霄。
彼时,元若五年星辉,第一次透过寒冷云层,洒在兰柘寺外景山湖上。
陈燧从来不相信什么神神鬼鬼,他只相信自己。
但是,一次上香求符,他鬼使神差地在求来护身符上写下了个人名字。
个——本来不该出在元若五年人。
请他为了陈燧,一直留下来,留在这个对于陈燧来无甚惊喜世界上。
…
时间回到木二写小纸条天晚上。
宋凌霄整理完仪容仪表,回家睡觉。
不是他什么特别严苛对于外在形象要求,而是,他不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回家里绝对会被家长怒k,到时候他好不容易通过良好表换来宵禁豁免权,就又要被剥夺了……
对于一个处于事业上升期创业小老板来,实在无法接受这样打击。
月光洒落在一片安详庭院中,一个影子蹑手蹑脚地潜入院门,顺着屋檐下散水快速蹿进正房。
谁!谁!像宋凌霄这样,回自己家就像做贼一样!
宋凌霄摸到自己卧房门口,松了口气,又是平安上岸一天。
他将灯盏点亮,脱了外衣,正待上|床睡觉——就看见床上已经躺着个人了!
宋凌霄吓得一个趔趄,扶住门框才站稳了脚跟。
“嗯?”床上躺着人,似乎刚才睡着了,觉察到光亮,才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看过来,“回来了?”
宋凌霄将灯盏放在里间茶几上,咽了口唾沫:“爹,您怎么睡在我屋里了?”
宋郢侧身坐了起来,目光仍然些迷蒙,他皱着眉,醒了一会儿神,才看向宋凌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等你几时回来。”
宋凌霄吓得一哆嗦,心虚道:“干什么又等我回来,我又没个准点,爹白天样忙,晚上休息不好怎么成,要不然我去隔壁客房睡吧。”
完,他转过身,就要溜!
“站着。”宋郢慢条斯理地道,此时,这位当朝大太监已经完从迷糊状态清醒过来,而宋凌霄也丧失了他唯一逃生机会,“回来,来,谁让你走了。”
宋凌霄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制住,战战兢兢地倒退回去。
“坐着。”宋郢就像傀儡师,轻轻一拨,就能让宋凌霄这个提线木偶乖乖听话。
宋凌霄机械地坐在床边,连脑袋都不敢往宋郢边转。
无他,呼吸里酒气,是熏香都遮不住,他真不想用酒气熏到他每天浸润在龙涎香里父亲大人。
“……”
一阵令人如坐针毡沉默。
宋凌霄感觉到他爹目光正在他后脖颈子上徘徊,他就像一只被按在砧板上鸡,不情不愿地露出浑身上下命门。
沉默良久,宋郢竟没出言责备,尽管浓浓酒气已将人包围,他也仅仅是蹙起眉头。
“陈燧对你来,就么重要么?”
宋凌霄今天晚上已经听到了无数次“陈燧”这个名字!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辛勤工作,没人夸奖他,都在“陈燧”?!
“陈燧”都已经出去打仗了,为什么存在感是这么强?
“不重要,”宋凌霄点赌气地,“一点都不重要,如果不是爹提起他,我都忘了他是谁了。”
一只温凉手抚上宋凌霄后背,温柔地向下滑,这样轻抚了下,宋凌霄竟然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