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秦淮河畔(2 / 2)

在中国历史上,尽管受着时代的限制,却能够替老百姓着想的执政者,恐怕就只有一位王荆公吧?王荆公的政策也不过想控制一下豪强兼并者的土地财富,使贫苦的老百姓少受些剥削,多吃两碗白米饭而已。然而天下的士大夫骚然了。这一骚然竟骚然了一千年,不仅使王荆公的事业功败垂成,连他的心事也整整受了一千年的冤屈。做人固不容易,知人也一样困难。这是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类似宿命的斗争。地主生活和地主意识不化除,王安石是得不到真正了解的。在今天差不多人人都可以喊出“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了,有的已在主张“战士授田”,然而假使你是地主,要你把自己的田拿出几亩来交给耕者或战士,看你怎么样?王安石已经寂寞了一千年,孙中山也快要寂寞到一世纪,遍地都是司马光、程明道,真正替老百姓设想而且做事的人,恐怕还须得寂寞一个时会的。

客人陆续地来了,蒉延芳、盛丕华、包达三、胡子婴、罗淑章,还有两位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太多,已经超过了十二位。梁漱溟先行告退了。我自己又开始感觉着未免冒昧,泰然的二分之一又减去了二分之一。

蒉延老比任老要小几岁,但他们似乎是竹马之交。他爱用家庭的韵事来和任老开玩笑,有时竟把任老的脸都说红了。他也相当兴奋,为了下关事件说过好些慷慨激昂的话,又说任老是他所最佩服的人,任老的话就是他的“上谕”。

——郭先生、罗先生,蒉老念念不忘的是昨晚上我们到医院的访问:你们要交朋友吗,罗老任老是顶够朋友的,我老蒉也是顶够朋友的。

任老把蒉延老和我的手拉拢来,说:好的,你们做朋友。

我只客气地说:我把你们两位当成老师。

——周恩来是值得佩服的啦,我感谢他,他昨晚上送的牛奶,我吃了两杯啦。

——任老,你这样穷的时候,还拿钱来请客,我心里难过。将来回到上海的时候啦,我要还席,就在我家里啦。任老,就请你约同郭先生、罗先生、章先生、诸位先生。……

上了席后,差不多还是蒉延老一个人在说话,喝酒也很豪爽,连我戒了酒的人都和他对了几杯。

任老对我说:不是单纯的商人,他对于教育很有贡献。假使谁有子弟的话,他所创办的位育中学是值得推荐的。你可以安心把子弟寄托在那儿,断不会教育成为坏人。

这话令我回想到我自己的孩子。在上海的,还小。在日本的,一时还不能回国。我问有没有小学部?据说没有。要把自己的子弟教育成为一个不坏的人,实在是今天每一个人的切身问题。伪善者滔滔皆是,尽力在把别人的子弟豢养成鹰犬或者奴才。实在是伤心惨目!

秦淮河里面忽然有歌吹声沸腾起来。我的耳朵听不清楚是什么内容。想来大约也不外是小调或平剧之类吧。

有一位朋友嫌其嘈杂,加了一句厌恶的批评。但蒉老却满不在乎地说:这蛮有意思嘛。

是的,我也感觉着应该蛮有意思。在我脑子里忽然又闪出了一个想念: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秦淮河的水必然是清洁的,歌声可能要更加激越,但已经不是人肉市场了。

这是我对秦淮河的另一种幻想,但我不相信它会幻灭。人民得到翻身的一天,人民的力量是可以随处创造奇迹的。

——这蛮有意思嘛!

我渴望着:在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再游那样的秦淮河,而任老、蒉老,和列位诸老,也都还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