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对着真寻眨一下眼。
他好一会儿都没能消化眼前的画面。
在这片树木相对稀疏的地带,终于有零落的月光穿透了林叶的茂密结界,带来了极微弱的朦胧光亮。
月光像细丝一般垂落于晶莹的溪流,而后经过水面的折射,在眼前形成梦幻纤细的水晶柱。
在潺潺的水畔,不知名的绿色植物垂下它宽大的叶片,零落的微光就像繁星在地面留下的碎片,藏在植被的绿荫里,停留在溪边的卵石上。
岩缝里钻出小小的花。
点点萤火缠绕在上面,就像是小小的龙在守护着珍贵的宝藏。
月见坂真寻站在水汽萦绕的溪流边,看着指尖上眷恋地停留着的那一点萤光。
明明灭灭的光落在她异色的眼睛里,就像是一小撮生命的烛火,点燃了她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
“这里是个好地方——人迹罕至的自然,未经污染的森林,植被繁茂,遮蔽度高,相对湿度足够,对于萤火虫而言,这里是它们的乐园。”
她垂眼看着手里的昆虫,脸上浮现出了奇异的满足:
“看到了吗,中原先生,您很幸运——萤火虫的活动时间是太阳落山后的两到三个小时,一旦超过九点就会失活,而现在大量的人类活动导致了它们活动范围的大幅度萎缩,现在的城市里,只能看到人工的萤光而已。”
现在是八点半,这里是萤火虫的天然游乐场。
在萤火虫还在活动的时间里,她带着中原中也穿越了静谧的森林,走到了这一片被人类遗忘的乐园。
真寻动一动手指,伏在上面的小小的昆虫受到了惊扰,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半空,划过一道闪烁的温柔弧线。
她站在闪烁的萤光里偏过头。
中原中也看到了她脸上残留的笑意。
“我没有生气。无法克服自身的弱点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而中原先生从来都不知道这点,所以那和您并不发生任何关系。”
她把手里的夹克铺到了旁边的岩石上,然后坐上去,就像是猫找到了一块毯子,自然地窝进去曲起双腿。
——现在我累了。
她靠着树干这么嘟囔了一句。
中原中也看着她。
她仰脸看着轻薄的月光,以及飞舞在半空中的小小的灯泡。
“你——”
过了好一会儿,中原中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带,“你来过这里?”
“虽然我想赞扬一下您的见微知著,但可惜的是您答错了。”真寻微微偏过头,对他安抚性地微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如果您问的是我是如何找到的这片失落的乐园……感谢您刚才的人工服务,我认为在刚刚的免费升空套餐里看到了什么——而顺着水声找过来是对的。”
“……那你。”中原中也看起来有点迷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只是单纯的礼尚往来,既然中原先生带着我经历了足够惊险的旅程,我应该还一些什么才是正道。”
从容地靠在树干上,真寻对他轻轻笑了一下,“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中原先生会感兴趣的地方不是吗。”
“——”中原中也反手指了一下自己,“我?”
“从我有记忆开始,对我的容貌进行盛赞的人数不胜数,但老实说我确实第一次听到‘海上的雾’‘枝头的雪’‘晨曦的露’‘月下的云’这样的形容。”
她在中原中也呼吸停止的表情里梳理了一下漆黑的发丝。
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你从哪里知道的”的尴尬表情,真寻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您的身体里似乎栖息着一些和职业完全不相符的浪漫情怀……虽然我并没有那种东西,但普世意义上的通用常识我还是具备的,而且比绝大多数人掌握的‘常识’要宽泛得多。”
她将脸扭向了数不尽的黄绿色萤光。
“无论是世人的常识还是我所掌握的科学知识,这样的地方,在定义里都是‘浪漫’的。”
“昆虫中最为繁盛的鞘翅目,经过完全变态的发育过程,然后获得二十一天的交|配时间,靠着发光来吸引配偶——这就是您现在看到的这一片仲夏的夜光。”
真寻对着林间黄绿色的萤火微笑:
“您知道吗,萤火虫是一种有趣的生物,它们体内的发光细胞能让能量以光的形式释放,反应率高达95%,而人类目前还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得到如此高的转化率。”
她伸出手,求偶的萤火虫仿佛受到了光的吸引,扑棱着翅膀,又一次停留在了她的指尖。
细而白的指尖,夹杂着绿色的微黄萤火照亮她细腻的肌肤,在一瞬间,似乎要让她的指尖融化在那样微弱的光里。
“多么美妙的生命……世间一切生物活动都源于自然的馈赠,人类穷极手段也不过能窥得宇宙浩渺瑰丽的其中一角,或许有一天人类能通过科学的手段掀开更高维度的盖子探知生命规律的根本,但那并不是现在。”
真寻对着小小的昆虫发出诗一般的咏叹声——那是她面对活人时鲜少出现的状态,似乎唯有这样的时刻,月见坂真寻才是真正的生命而非精密的人偶。
“人类仍然处于能在各种生命活动中获得启示的探索阶段,世间万物都是引路的先知,生物产生的所有现象都会引领着科学家走进真理的殿堂,而凡人则等在引路者的身后,等待着开启门扉以后获得的蒙荫。”
她用不惊扰指尖脆弱生命的动作,将她沉迷的生物体递到中原中也的方向。
“您看,中原先生,这么小而脆弱的生物,竟然能带着人揭开生物光源的奥秘,科学和生命是如此让人赞叹,您不这么认为吗?”
真寻转过头,看到了五步开外的中原中也,然后她的话尾轻轻落在地上,并没能说出下一句话。
中原中也正在看她。
站在幽深静谧的森林里,只穿着一件极为单薄的酒红色衬衫,林木起伏的轮廓在他身后浓缩成张牙舞爪的黑色剪影,而他抄兜站在那里,就如同掌管着那一片黑暗的林中魑魅。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额前的发丝在夜风里起伏,轻轻飘过钴蓝色的眼睛,就像是夜晚深暗的海面上,天际破晓时刻下的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