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虽听出他言下似乎有所影射,但想不出他在暗示什么,便摞开不做理会:“茶已喝了,我们的来意,冯掌柜也听了。”孤竹君接着道:“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想换取冯掌柜手中的青蚨妖市通行令。”
冯渊道:“两位姑娘能找到这里,想来已经探听清楚妖市的规矩。妖市中银钱与废铜烂铁无异,交易全靠以物易物,通行令自然也不例外。两位只要拿出合适之物,这通行令当然可以换得。”
孤竹君当即看向黛玉。黛玉来时的路上便想好了要拿什么作为交换,听冯渊询问,当即素手在桌面上一拂,微光闪烁处,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玉髓凭空而先,其上流转着幽润宛妙的光。有淡淡灵气自玉髓上渗出,一收一放,如同潮汐。孤竹君认得那是她前年做生日时,一位扬州盐商送的生辰礼。彼时林如海还未升任苏州巡抚,仍领着两淮巡盐御史的差,县官不如现管,扬州盐商们自然要铆足了劲讨好这位顶头上司,自然更要加倍奉承这位顶头上司的独生女。这两颗玉髓是自一处玉矿中启出的,纵使是感应不到灵气的凡人,光是看着也觉得灵秀不凡,故而不忍多加雕琢,只是打磨去了外头的璞,保留内里的完整玉形,将其献给黛玉赏玩。
冯渊拈起一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半晌:“只此一颗便绰绰有余,另一颗姑娘可以收回了。”
黛玉却没有动:“我想要的是两个通行令,我一个他一个。”
冯渊也没有动:“在下的意思是,只此一颗,便可以炼制中品法宝了,其价值自然也足以换取两枚通行令。姑娘想是出身豪族,从前一直避世修行,才会不知妖市行情?”
黛玉听了,便将下剩的玉髓收回。她的脸容有面具挡着,看不出面色有何变化,孤竹君倒是瞥见她的耳根红了红,连忙打岔道:“冯掌柜,东西你收了,该给我们通行令了吧?”
冯渊回身抱来一只匣子,自内取出两枚青玉琢成的青蚨:“便是此物了。”黛玉将帕子垫在手上,这才拿了一只仔细端详。冯渊在旁讲解着通行令的使用法门,孤竹君自妖市成立那年就去逛过,这些年下来,不需要通行令引导,闭着眼睛都能逛进去,故而只是假作认真的听着,听着听着,目光便习惯性的朝黛玉溜了过去。
令他意外的是,黛玉似乎也没有认真在听,而是望着那覆着红绸的神龛怔怔出神,眼波淼淼,也不知思绪飘往了何处。冯渊也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顺着目光的方向回望了一下,本来按部就班讲解的声音里蓦地多了几分实在的情绪:“神龛上供着的是在下的恩公,他对在下与内子、岳母有再造之恩。”
四年前围绕冯渊的谜团似乎触手可及,黛玉回过神:“不瞒冯掌柜,四年前我曾听说过金陵发生过一桩奇事,一名冯姓公子与豪强争买丫头,被对方生生打死。这位冯姓公子的名讳,似与冯掌柜相同。”
“那正是在下。”冯渊倒也不介意提及旧事,甚至在说起时神情还隐有激切的狂热,“当日在下本是必死无疑,是恩公施展枯木再生之妙法,将在下那具朽骨重塑,又从枉死城里把在下的魂魄提出,安了回去。否则哪有冯渊今日?”
“世上竟有这样的大神通!”孤竹君诧异道。起死回生本身并不鲜见,但那或是死者魂魄出于某种原因并未离体太远,或是死者魂魄凝而不散,便寻得合适肉身寄体,或是以灵丹妙药保存肉身不腐,引来其他神魂寄托……但是尸体烂透、魂魄都被无常勾走多日还能死而复生的,由古至今还是闻所未闻。他本以为冯渊会是前三种,没想到他竟是最无可能的最后一种情况!
沉浸于回忆的冯渊面上尽是自内而外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感激:“恩公功参玄化,是一位真真正正游戏人间的红尘仙人。他不光救了在下一命,赐了在下神通,让在下把内子救出火坑,还指点在下前往大如州,寻到了与内子失散多年的岳母封氏,才得以一家骨肉团圆。恩公对我们一家,实是恩同再造。”
黛玉凝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试探的道:“冯掌柜有了这身本事,没想过要惩戒当初害你性命的豪族么?”
冯渊怔了一下,道:“自然想过。但恩公救在下、赐在下神通、指点岳母所在,种种恩惠都无需报答,只有一样要求。那便是要在下放弃前怨,莫要再寻仇。”
孤竹君忍不住道:“他施恩,你报仇,本该是两码事才对。他救了你的命,自然是你恩重如山的大恩人。可他不让你报仇,岂不是太便宜了那害你的恶人?”
冯渊摇头,很是不乐意他质疑自家恩公的举动:“姑娘怎会这样想?恩公自是算无遗策,即使不忍见我横生杀戮,也允我报复了一回。那害我之人虽未伤得性命,也总有几个月的伤好养。”
他指的,自然是大闹巡城御史衙门,砸断薛蟠腿骨的那回。冯渊虽死过一回,但究竟未死,以未死之恨让薛蟠受两度惊吓,又断他一腿,让这位自命不凡的公子哥毕生都落得个残疾的名号在身,是足以一消胸中之恨的。
黛玉眸光飘渺,不知不觉又向神龛望去:“如此玄德倜傥的神仙,不知我们有没有缘分,瞻仰瞻仰他的真容?”
冯渊最乐得有人能与他一块同赞恩公,当下洗了手,毕恭毕敬的揭下了红绸。只见那幕鲜红缓缓滑落,露出一尊红玉琢成的神像,那身姿颀长,那气度雍冽,果然好一个神仙人物。更不用说那相貌……相貌……
“这位神仙爷怎地没有五官?”孤竹君愕然道。
“恩公并非凡人,来去皆有赤色霞光笼罩面容,故而相貌如何,在下其实并未看得清楚。”冯渊认真的道,语气间神往倾慕之至,“想来这便是神仙的排场吧……”
“糊成那样也叫排场?好吧……崇拜者的世界吾不懂。”孤竹君颇为无语,余光瞥见黛玉仍审视着那尊玉像,神情恍恍惚惚。
“这人,似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他听见她轻细的声音低微的呢喃着,只觉心头一闷,出声道:“绛珠!”
人在出神时,最怕的便是猝不及防的被大声喊住。他突然这么一叫,黛玉立时被唬了一下,总算后知后觉的回过神,眸底仍残留着一丝惘然:“竹君?”
“没什么,我见你发愣,就白喊一声。”孤竹君强笑两声,“照方才冯掌柜的话,年初的妖市我们已错了过去,最近的一趟妖市还在数月后。我们也没其他事要办,不如早点回家?家里人还等着呢。”
他这一搬出林如海,黛玉登时自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里脱出:“险些耽搁了,我们这便回去吧。”
一人一妖当即向冯渊告辞,冯渊亲自送他们出来,经过院子时,他们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一位眉心生有胭脂红痣的娇妍美人提着食盒正从厨房里出来,见到丈夫身边立着两个陌生美人,也不见猜忌之色,只是朝他们憨然微笑,扬了扬食盒。
孤竹君看向冯渊,见他笑着回以点头,浅色的瞳里蕴着两泓愉悦的明光,温柔不胜。
“真是一对璧人。”孤竹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