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2 / 2)

黛玉正在雪浪笺上默秦韬玉的《贫女》,正写到“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时,忽而素腕一颤,那线字的一点便晕开了大大的墨晕。她搁了笔,敛眉想了一会儿,便将这张纸团作一团扔了,举步出门去。紫鹃放下书本:“姑娘要出去散心么?这会子日头仍毒……”

黛玉回眸笑道:“不妨事,我也只是觉得心里闷,出去散散心就回来。你接着看你的书,回来我要是要考校的。你若是放心不下我,叫青雀跟着也就是了。”

近来黛玉出外走动的时候,多是叫孤竹君陪侍。而确认了贾宝玉搬去了贾政那边,不在内帏厮混后,孤竹君终于不用再刻意躲躲藏藏,也乐意陪黛玉活动活动。贾家分给黛玉的屋子,纵是人类看着豁朗奢华,在他看来总不过干巴巴的方寸天地,拘束得要命。自家契主大人可是天生献身,修的也是仙道,哪里有镇日拘在一间小屋子里的道理?自然是能在外头多透口气,就尽量多透口气了。

黛玉一出屋子,那只将巢安在门楣上的燕子便宛转的朝她叫了两声。黛玉仰起脸朝它笑了笑,向跟上来的孤竹君悄声说:“宝姐姐适才吐血了,怕给薛姨妈添麻烦,不让跟的人说出去。我们再去趟梨香院,探望她去,但愿薛姨妈不觉着我们添乱。”

孤竹君呵然一笑:“她要真觉着姑娘添乱,那就是她有眼无珠!”梨香院里的一番热闹,他适才亦有所察觉,黛玉偏就此时生出了要去探宝钗的念头,不是为了救人是为什么?想到下人间的谈论,他不觉又愤愤了起来,“那起子小人还镇日嚼舌根,说什么姑娘不如宝姑娘和善得体、善待下人。说到底不过是眼界太浅,一点小恩小惠就被收服得俯首帖耳了而已。她们要是知道姑娘今儿已帮了宝姑娘一回,还预备着救她第二回,不得羞坏了那一张张厚脸皮……可惜不得告诉她们!”

“一来我的事不好让外人知晓,二来保住了她们的脸皮,不是两全其美么?”黛玉揶揄道,见孤竹君神色间兀自憾然,不由莞尔,“有一遭你却是没能猜出。我固然是有心救人——宝姐姐与我无冤无仇,她犯了厄难,我又有余力相助,自然不好视而不见——可我也不是毫无私心。”

“私心?”

黛玉蜻蜓点水般的一颔首,目光仿佛蝴蝶,悄然飞入了南边的天空,思念,忧虑,且眷恋:“你不是说了么?嬷嬷们让你捎话给我,至多三个月,家里人必是回来接我的。现如今,也就剩不到一月。时日紧迫,我得多多练习这以气疗人的法门才是。不光是宝姐姐,还有凤姐姐,还有其他人,但有机会,我都会一一试过去。”

“不练得纯熟了,我怎敢用在爹爹身上?”她喃喃地说着,似乎为初春清冷的风冻着了一般,骤然颤了颤,收回视线,自嘲一笑,“青雀你瞧,我不是全无私心,也没你平日里所说得那般好。”

明明已说出一套一套的话来证明宝钗落选并不无辜,看见对方旧疾发作,又不由得上前替她压制病势;明明腿已走在了去救人的路上,又偏要自我反省,说自己并非全然无私;明明已不惜牺牲自由而自觉担起了青雀这个包袱,却又时时刻刻提醒对方莫要对自己死心塌地……简直洁癖到了极处,也害羞到了极处。

孤竹君简直要被她这对自己苛刻到求全责备的小心思可爱到,当下笑出了声:“姑娘要是治不好宝姑娘,再淘汰自己不迟。要是治得好,哪怕只治好了一丝丝,那我素日夸得就没有出错。

“姑娘是仙子,又不是圣人,为什么总要拿圣人的那一套来比划到自个儿的身上?依我看,做圣人有什么好的?什么都得依着体统来,哪怕是恨不能割肉以奉养天下,那天下人也未必会各个赞他好的。还不如做个妖精呢,聚啸山林,好歹还能落个一身潇洒,自在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