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阿来夫·淘气的孩子(1 / 2)

婚礼在敲锣打鼓的热闹氛围中开始了。

所有的亲朋都来了,七大姑、八大姨,好多甚至是我叫不上名字的亲戚。她们各个带着贺礼,面带喜色。许家孙子结婚的消息几乎传了小半个上海,爷爷的战友们也来了不少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他们地位之高,至今都常常在报纸上见到。女方的亲朋来得比我家的还要多,闹哄哄地挤满了整个大厅。

总之,在世人眼中,这是段不可多得的金玉良缘。郎才女貌,根正苗红。当然……如果我没有残疾,那就更加完美了。

我穿着大红的新郎喜服,拖着条废腿,被爷爷指派着去认识他那群老战友。对着他们一一点头哈腰,露出独属于后辈的尊敬的笑。认完老战友,我又得去拜七大姑八大姨。

女方的父亲,我的准老丈人,曾是爷爷的部下,如今他坐到了比我爷爷更高的位置。他对我十分热情,仿佛很喜欢我,硬要拽着我的胳膊带我去认女方的那帮长辈。我只能强撑着面部肌肉,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没完没了地笑、笑、笑。女方的那些长辈有的性格随和,见我乖乖叫人便也朝我投来一个温和的笑。也有的不大好相与,淡淡地扫我一眼,点点头就算完事。年纪小一些的后辈们,瞄着我的瘸腿捂着嘴巴偷偷嗤笑;还有一个小男孩,更是直接拽着我的右裤腿哈哈大笑,说要看看我到底是真瘸还是假瘸……

等到终于应付完这堆亲戚,我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右腿愈发僵硬,牵扯得整个身子都疼痛难忍。

而婚礼的也终于到来。

我站在台上,身侧就是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玉蓉。轰轰烈烈的掌声中,司仪问我,新郎,你爱不爱你的妻子?

场子一瞬间热到了极点,下面的所有人都开始疯狂起哄。在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我呆呆看着她,张了张嘴巴。

“大声点儿,没听清”司仪喊道。

下面的人起哄,“新郎没吃饱饭,哈哈!”

我用力张着嘴巴,可那个简简单单的单音节字我却仿佛怎么都发不出来。我的眼睛渐渐模糊,喧嚣的声音仿佛在离我远去,不知为何,我注视着妻子落寞的面容,脑海中却浮现出阿来的笑颜,他是那样的年轻活力,开朗阳光。我突然想起,如果那夜我坐着火车走了,现在我应该正和阿来相拥于温暖的毡房之中,而不是现在的牵肠挂肚,天各一方。

迟了数月的疼痛终于在那一刻席卷了我。那痛楚的名字唤做遗憾,平时轻若无存,一旦出现就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剜进心里一下一下不把人凌迟处死决不罢休。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我本可以。那是一道深渊,一步往前身后的世界便全部塌陷。不管前方多难多苦都得咬着牙往前走。因为已经回不了头了。回头就是个死。

“新郎,新郎…”司仪的声音将我唤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爱你的新娘么?”

我沉湎于巨大的痛苦之中,佯装面无表情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愣愣地张了张嘴,说,“爱。”

司仪又去问新娘,问她爱我么?她前一秒不知想到什么还在笑着,到了那一秒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哭得无声无息,说,“…爱。”

两方的家属亲朋都高兴得不行,下面哗哗的掌声。他们说她那是幸福的眼泪,说我是结婚高兴得整个人都魔怔了。他们哈哈笑着,吵吵嚷嚷地议论着。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是新郎,而是马戏团里的猴儿。我出色地完成了我的工作,得到了所有人的掌声与欢笑。

我们的表演很成功。

婚礼结束后宾朋四散,我望着方才热闹而今空寂的大厅,心中的痛楚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我浑身疲累,独自坐在椅子上,突然就难受得无以复加。我想我的爸爸,想我的妈妈,想我的阿来。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一点一点走到这一步的。我千里万里的回来想见我爸最后一面,没有见成;我想好好照顾我妈,她如今却昏迷不醒;我想我的阿来,我答应过要回去找他,之后就再不和他分开,可如今我新婚燕尔,他独守寒原。走到今天,他一日日的苦等终成虚妄,而我们今生今世都将无缘再见……

夜幕四合,繁星满天,婚礼过后的狼藉都已经被收拾干净,屋子院子每一处都静悄悄的。我醉醺醺地回去,跟随着身体的本能回我的房间。透过红纸窗看到房内有人影时我还在纳闷,及至我过去拉门,手指触到尚未干透的朱红门漆时我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这已经不是我的房间了。

这成了我和她的婚房了。

我犹豫一下,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身,打算到外面找地将就一夜。

这时,婚房里传来了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透过门上糊的纸,我看到我的妻子长发散乱,发了疯一样地哭嚎着。她把桌上的杯盘茶盏通通扫到地下。而后猛地拉开门,将枕头和团成一团的喜被猛地扔了出来。

“你…”我酒意大醒,下意识想劝她两句。她却砰地一下砸上了门。而后,我看到,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微蜷的手指置于门板前,最终还是没能敲得下去。

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安慰她。

也许,我的消失,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眨眼间,四年时间过去。这期间,除了母亲的过世,其余的日子皆无波无澜。我们的婚姻就像一滩死水,大吵大闹满地鸡毛蒜皮之后终于也归于沉寂,默默地延续了下去。

母亲的死对我打击很大。那时我刚满二十岁,恍然一照镜子却发现自己已经沧桑得像个中年人了。偶尔想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迷得全校女生齐齐泛花痴的校草许志,仿佛已经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可时间上,明明才过了四年而已……

1976到1980这四年,神州大地地覆天翻,改革开放的大潮成了时代最强音。国门一开,一时间没见过的没听过的东西统统涌进来了,人们的思想也活泛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没有踏上老头子给我规划好的从政道路,而是毅然决然地投身商海。老头子一怒之下对我破口大骂,你这个残废离了我能有什么出息?投机倒把的事你有脸干,我还没脸认呢。

我并没有理会他。

事实上,他这些年日渐苍老也日渐孤单,又认清了我不与他说话的态度,便常常变着法地来激怒我,来刺激我,不遗余力地想要同我吵上一架。

只是,我一次都没理过他。

因为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感情了。

在爱与恨都逐渐平息之后,剩下的只有一滩麻木的死水。

我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工作上。其实我对于经商还算有点儿头脑,我认识到上海地理位置优越,是长江入海口的同时还是中国海岸线的中心点。如今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那么相对于欧美日韩,只要是需要大量人口的产业中国就一定能占到优势。而上海的地理位置意味着整个长江流域乃至全中国都是她的经济腹地,在这里经济的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全中国的脉搏。

说是不靠老头子的势力,却也没有完全做到。我认识到中国的确不缺人,但缺资金和技术。于是,创业之初,我和几个思想活泛的年轻人为了争取和日企车在上海合资建厂的机会,还是用到了些老头子的人脉的。不然,假如我真是一个出身平平的普通人,恐怕创业还要更难上百倍千倍。

一开始,包括我的合作伙伴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好我,他们一是觉得我仰仗家里,二是觉得我是个残废。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卯足了劲儿一门心思全扑到了车厂上。这其中的艰难与委屈根本无法言说,好在我最后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我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把我们车厂打造成了全上海效益最好的民营车厂,哪怕放眼全国也仅仅逊色于几家国营车厂而已。在我的带领下,公司越做越大,慢慢的,合作伙伴们也都认同了我,不因我残疾人的身份而对我特殊对待了。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团聚在了我周围,大家团成了一只铁拳,在我的指挥下卯足力气拼命干。

而就在公司蒸蒸日上的同时,发生了一件事。

我的妻子,出轨了。

平时我周一周三周五都呆在车厂盯生产,在厂里过夜,只有周二周四周六才会回家。那天是个周三,我右腿的毛病又犯了,疼到忍不住,我的合作伙伴体恤我,特意从家里赶过来帮我顶班,让我赶紧去医院。但我想在去医院前先回趟家,看看我女儿睡下了没有。结果就是这么个缘由,我忍着疼推开房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床上纠缠的一幕。

要知道这个时候我女儿才刚刚满岁,所以说心里不难过绝对是假的。我怔怔愣了两秒,而后在惊惶的目光,垂着头默默退了出去。

“你站住。”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妻子竟然穿好衣服追了出来。那个唤做“柱”的男人上衣只穿了一半,赤着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就那么慌里慌张地被我妻子扯着衣领硬拽到了我面前。

“你没看错,”我的妻子咬牙冷笑,“我出轨了。”

我避过她的目光,只是盯着那个男人。

那男人心虚了,本就不白的脸颊臊到发黑,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妻子嗔怪那男人:“你低什么头?你那么高的个子,为什么要怕他?一个瘸子你也怕?”

那男人仍旧不说话。

妻子从男人那受了气,蛮不在乎地冲我道:“刚刚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我嗓子眼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尽管婚前我就知道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可当婚后四年这一幕仍旧直接了当地砸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只是,你不该把他带到家里。”

“有什么不该的?”妻子坦然道:“我自己做的事,我认。”

“许志,”她紧紧拉着那男人的手,目光决绝,“我从来没有爱过你,跟你结婚,不过是迫不得已。我这辈子,就只爱他一个人。”

“我们离婚吧。”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我不明白,不明白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还要开口跟我说想要个孩子。既然早就谋划好了要跟我离婚,那我的女儿又算怎么回事?

若不是觉得亏欠于她,一心想要弥补,我也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同她要孩子。

她说要孩子,我答应了,可现在这一出算怎么个事?

终于,她道:“桐桐的事儿,是我考虑不周。当时是觉得你可怜,你爷爷整天那么逼你。看不下去,不忍心…”她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点儿发紧,“但桐桐一生下来我就后悔了。养一个孩子太难了,喂饭喂水拉屎把尿哄睡…我生下她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这根本就不是我能干的。”

“而这样的日子,将来还要过十几年甚至更长,我光是想想都要窒息。”

“人一辈子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有没有下辈子还不一定。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不要紧,骂我是荡妇淫妇也没有关系。我是对不起你,对不起桐桐。但我就这一辈子,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对得起我自己。”

“好了,我说完了…”她深吸一口气,眼圈不知何时已经红了,“你现在可以骂我了,想怎么处置我都行,我统统接受。”

我静默良久,最后说,“你走吧。”

她微微一怔,道,“你不…不把这事宣扬出去?”

我摇了摇头,说,“你既然已经选好了未来的路,那就大胆地往前走吧,这段婚姻就此打住,彼此都不要再回头了。”

·

民政局。

说来也可笑,结婚四年来,和她之间唯一一次心平气和的交谈,竟是在离婚桌上。

“其实,仔细想想,结婚这四年,还挺对不起你的…”她开口道,“刚结婚那会儿年纪小,不能跟柱在一起,就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你身上。那会儿心态崩溃,没少没事找事地跟你吵架。后来,慢慢就想明白了,很多事,不该怪你,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我们的婚姻,不过是‘身不由已’四个字。”

我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又说,“现在想来还有些好笑,那会儿我骂你你不还口,打你你也不还手。顾家,还上进。仔细想想像你这样的男人能有几个?当时是我仗着家世任性妄为,现在明白过来,其实是我配不上你。”

我十指交叉,微微倚靠在椅背上:“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罢了。”

“确实是一场错,”她道,“不过主要的错还是在我。所以才想要弥补你,给你生个孩子,让你过了你爷爷那关。”

“可惜,是个女儿……”

我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没有注意到我这一动作,仍在继续说着,“等和我离婚后,你就找个肯一心一意对你的女人再婚吧。让她给你生几个儿子,不然,你那么大的家业,没个儿子确实说不过去。”

“你是真的错了,”那一刻,我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肃。

她被我的态度微微惊道,“什、什么?”

我道:“我说你错了,不是说你对不起我。而是因为你太不负责任了。”

“我没想到你要桐桐的原因竟然是出于对我的可怜。你有没有想过,桐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选择怀她,把她生下来,不是因为你爱她,而仅仅出于某种需要。”

“明明你我都是父母包办婚姻下的产物,你也深刻体会到了她们逼着你嫁给我时你心里是什么感受。你明白当父母完全不在意孩子,把孩子当成工具时孩子会有多痛苦。可你现在对桐桐所做的,和你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

“你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选择要她,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桐桐来说是否公平?”

“我……”能说会道的她第一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