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巴特尔!巴特尔!巴特尔!”
在全场的呐喊声中,巴特尔登上领奖台,接过了地委书记亲自颁发的奖杯。
而后,用颤抖的左臂,将奖杯高举过头顶。
掌声与欢呼在这一瞬间达到巅峰。
人们对他的喜爱与狂热一如既往,就好像之前的讥讽与怒骂从不曾存在过。
颁发完总冠军的奖项,后面还有一项颁奖典礼,是颁给赛马、射箭、以及搏克三大项目的分冠军的。
往年,三大项目的分冠军也统统被巴特尔包揽,这就导致,当我把一脸懵的阿来推上台,让他和巴特尔站在一起的时候,下面的观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多了一个人?
不过,很快,他们就对这个年轻的少年报以同样热烈的掌声。
“这是那个射箭拿了满分的,他比巴特尔还要高两分。”有人解释道。
台上,巴特尔用那条还能动作的左臂给了阿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以往届冠军的名义,为阿来颁发了奖牌。
他将奖牌挂在阿来的脖子上,对阿来说:“我等你来打败我。”
“那达慕冠军的位置,别人来拿,我不让,我只留给你一个人。”
台下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之前那些大肆宣扬巴特尔地位被威胁,因而十分讨厌阿来夫的人一瞬间像霜打的茄子那般蔫了下去。
阿来那家伙,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跟他偶像站在一起,整张脸一下子从头红到了尾。
我静静地站在喧嚣的人群里,笑着看向台上窘迫又兴奋的他,就跟台下的数千观众没有任何差别。尽管这一切荣耀与我无关,在台上领奖的人也只是他,可是最高兴的那个人,分明是我。
领奖台上,阿来笑得眼睛都弯了,他用手捏着奖牌,朝着我的方向用力晃荡。
“小志,你看到了没?我得奖了!”他兴奋的声音夹杂在人潮中传来。
“废话,我又没瞎!”我嘴上喊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一个工作人员拿着一架相机对准了台上的巴特尔和阿来,相机在草原可是个稀罕物件,这的人基本上都没怎么见过。因此大家讨论的焦点很快就转移到了相机上面。
工作人员摆手道:“我给你们拍张合影,来,笑一个。”
咔嚓咔嚓咔嚓,记录下好几张阿来面对镜头又羞又囧的表情。
阿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跑下了台。下一秒,他就跟变戏法一样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用力拉住我的胳膊。
“干嘛?”我喊。
“跟你一起照相。”
容不得我拒绝,阿来已经把我拽了上去。咔嚓,快门声响起的时候,阿来猛地一跳,做着鬼脸跃到了我的背上,双手勾住我的脖子,两条腿则紧紧缠着我的腰。
可怜我遭此横祸,被相机记录下来的表情除了惊吓还是惊吓。哼,阿来那臭小子,硬是靠着这种卑鄙的手段,在颜值上压过了我。
欢呼的人群中,我用双手紧紧托着阿来的屁|股,生怕他掉下去。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
照片洗出来之后,他们送了一张给我和阿来。
照片上的人是那样年轻,他们肆无忌惮地笑着闹着,青春无限,活力满满,仿佛永远都不会老去。
一如我们在一起,以为永远都不会分开。
很多年以后,我还贴身珍藏着那张照片。
我和阿来唯一的合影。
也是阿来此生仅有的相片。
多年后的我时常盯着它出神,手指轻轻抚过那个亲昵地趴在我背上,对着我耳边坏笑的少年,有时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一定是那个时候笑的太多太灿烂了,我想。
所以我在之后的十年,再也没有笑过。
那达慕大会彻底结束了,我和阿来离开的时候,竟生出了几分不舍。
毕竟也是住了这么久的地方,是真的有感情了。
我和阿来最后一次于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地平线上的海拉尔城。
而后转过身去,将这段永远美好的青春回忆留在了昨天。
一切都很圆满,唯一的遗憾是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巴特尔告别。
迟到的那声谢谢,怕是很难有机会说了。
两天之后的夜晚,我和阿来驻马河边。
河流向着远处的漆黑夜幕静静流淌,草丛中传来不知名虫儿的鸣叫,篝火噼啪,在黑暗中点亮一小块圆形的区域。而光亮区域中,我和阿来裹着袍子瑟瑟发抖。
“真…真的会有么?”我冻到流鼻涕。见鬼了,前两天大太阳还挂在天上,今天怎么就这么冷?
“会…会的吧…啊糗!”阿来鼻尖通红,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我往他那边挪了挪,展开袍子,把他拥入了怀中。
拉他的小手,冰冰凉。
“要不我先睡会儿?”我说。
“……”阿来看向我,一脸嫌弃的表情,宛如那些嫌弃自己男朋友不懂浪漫的小女生。
“好吧好吧…”我打着哈哈继续睁眼,“陪你等行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正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阿来突然道:“来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颗颗流星拖着苍蓝色尾巴划破天际,如梦似幻,宛如深海遨游的鲸。其光彩照亮漆黑夜空,照亮无边草原,照亮我和阿来紧紧相拥,那缓缓瞪大的无知眼神。
“好、好壮观…”阿来又“啊糗!”地打了一个喷嚏。
我用力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没白等……”
“许个愿吧。”阿来双手合十,对着漫天流星一脸虔诚。十秒之后,他问我,“许的什么愿?”
“这还用问?”我说,“当然是许愿咱俩永远在一起了。难道你的愿望不是这个?”
阿来看着我,神神秘秘地摇了摇头。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把他扑到地上膈叽,“快说,不说我挠死你!”
“哈…啊哈……”阿来盯着我的脸失笑出声,嘴巴几乎要呼出哈气:“我许的愿望,是希望你给我生个小孩。”
我:“……”
特喵的,要生也是你给我生啊!
于是我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对他言传身教了到底谁该给谁生小孩。
微微发抖的他躺在我怀里,我俩一起裹着厚厚的袍子,静静看着流星逝去后重归寂静的天幕。
“世界…真安静啊……”他在由地平线刮来的风中说着。
“阿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是大海,”他的眼睛亮闪闪地眨着,“天一样蓝的大海。那么大,那么一望无边,容得下水生万物,容得下沟壑山川……额,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一脸委屈:“我还以为你会说,最想去的地方,是我的心里。”
“……”阿来狠狠在我胸口打了一拳:“肉麻!”
我嘿嘿笑,慢慢闭上了眼睛。只要我抱着他,只要他依偎在我怀里,就是莫大的幸福。
曾经我以为那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上天让我遇到了他,又格外眷恋地安排我们相爱。于是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直到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我在草原的那一年时光,是个完完本本的童话。可是人生从来不是童话,我们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命中注定,而是生命里那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刚好交汇在了一起。这种概率比金砂还要渺茫,比流星还要遥远。但凡那时的我稍稍懂得这个道理,我都会用尽我余生的全部能量去珍惜还拥有他的每一分,每一秒。
可是我没有。
我什么也不懂。
回到住处之后没过几天天就冷了下来,我和阿来匆匆做好过冬的准备,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有人骑马叩响了我们的家门。
“你们怎么才回来呀,”那人气喘吁吁,一脸埋怨的神情,“阿来,你爷爷出事了,赶紧到你小叔那儿去。”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阿来的爷爷自从阿来长大后便一直帮着他小叔带孩子。之前常常会骑马回来陪阿来。但从去年冬天,老人生病以后,就只有偶尔阿来去接他他才能回来陪我们住上两三天。我知道爷爷二字对于从小父母双亡的阿来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在阿来上马的时候我还在提心吊胆,生怕他颤抖的双手会握不住缰绳,从高高的马上摔下来。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阿来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他驾马向前,面色肃穆,我连忙骑马追上他,在风中对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阿来的小叔住的离我们不算近,但也算不上太远。以最快的速度骑行十余分钟后,我随阿来一起翻身下马,只觉得胸膛发热,双手头脸却被刀子一般的冷风刮得生疼。随阿来掀帘进入帐内,我们看到了躺在漆黑窄床上,一动不动的老人。
阿来的小叔匆匆把我们拉了出去,在背人的地方低声说:“好不容易睡着的。”
阿来脸色发白,气都顾不上喘就问,“爷爷他到底怎么了?”
阿来的小叔悔恨道:“唉…说来这事全都怪我。他前几天起夜时摔了一跤,我们睡得太实了,谁也不知道。等第二天早上起来,老爷子就已经昏过去了。我们连忙请了赤脚医生来看,说是中风,已经严重到了大小便失禁的程度,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