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骑马倚桥红袖招(2 / 2)

盛大的烧烤盛宴上,他和他的新同学们相识,此情此景是他从没经历过的,见几个男生围坐成一圈烤着什么东西,他大咧咧地加入他们:是什么肉?好香!

穿咖啡色毛衣的男生回答:鹿肉。随即递给他一只铁叉,你来得正好,我们这边人手不够,烧烤师傅们去给女生帮忙去了,来,你和小伟叉住它,我要洒点儿孜然粉了。

十四岁的丁岩觉得一切都新鲜无比,兴致盎然地烤着肉,不时往旁边瞅上几眼,打听着:你们的是什么?青鱼?

不,童谣说,河鲜太常见了,我们吃河豚!

丁岩肃然起敬:河豚?不是有毒的吗?

经过特殊料理,无毒了!同学说,我也没吃过,好期待!

烧烤师傅,这边!这边!你再不过来,我们可就烤糊啦,糟蹋美味啊!

肉香扑鼻,同学们四处流窜,你吃我盘子里的,我吃你盘子里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快活。连酒都不是丁岩偷着喝的啤酒啊二锅头什么的,全是洋酒,香槟、泡酒和白葡萄酒,毛衣男生说:童谣说了,洋酒能解烤肉的腻。

丁岩吃得很尽兴,不忘问一句:童谣是谁?

班花。男生大概是童谣的暗恋者,一说起她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是转校生,还不知道吧,这座古堡就是她家的,一说要春游啊,她就提议,不如到这里开个烧烤宴。

她住得这么远?丁岩还未见着童谣,已对她心生向往,寻常有钱人也就是在市里置办了几套房子罢了,她家却平地起了一座古堡!

住这儿怎么去上学啊,她住市内,这里听说是她爷爷辈的产业。男生咬着鹿肉,不满意,咳,要是烧烤师傅帮我们,一定更入味。

渐渐的有女生注意到丁岩,主动过来打招呼:新来的?给,扇贝。

谢谢。

女生浓眉大眼,生气勃勃,就势往丁岩身旁一坐,拿着叉子叉了一块鹿肉咬着: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散花一中。

女生没听过,但还是点了点头:哦。想想又道,我叫孟欢歌,你呢?

丁岩。

你好像不大爱说话。女生没话找话,好不懊恼。

有肉吃,顾不上说话。丁岩环顾四周,橙黄色的篝火中,有人在吃喝,有人打起了扑克牌,还有人吹起了口琴,各玩各的,都很愉快。

他惟独不知此间的主人是谁,便问道:谁是童谣?

女生嘿了一声:你们男生都一样,全盯着她呢!但语气里并没有醋意,她在厨房忙着呢,这些肉们都是她和厨子剖好腌好再端出来的,我们都让她出来吃点东西,她说不饿,等下再来玩。这人啊,笨!

在丁岩的概念中,班花都不会讨女生喜欢,但这个女生听起来对童谣颇有好感,丁岩笑了一声:吃人家的嘴软?

女生被得罪了,嘟着嘴:我们都很喜欢她,她搞不搞聚会都一样。

刹那间,丁岩想去看看童谣,传说中和蔼可亲的班花。就冲她家有古堡可住,也深知富甲一方了,毕竟只有真正的豪富之家,才能买得起这么一大片地,建古堡,种几亩玫瑰和葡萄。出身如此优渥的人竟没架子,还事必躬亲,可真叫他刮目相看。

便找了一只干净盘子,割了几块烤得焦黄脆嫩的肉端着,一路向人打听着厨房所在,向她走去。

满庭都是高大乔木的香气,树上有一抹柔白的月色,在斑驳石壁的尽头,有人声传来:刘伯伯,张伯伯,你先去弄点吃的吧,别饿着,这儿有我就行了。

那哪行,你一个小姑娘家,你

丁岩推门而入,巨大的血腥气里,他望见她,穿蓝色小外套,戴着胶皮手套,正在剖一只獐子。见有人来,她仰起脸,轻笑道:你是谁?

那张雪白的小脸如莲花开放,在一地的血红色里,他遇上了命中的劫。他不是口拙之人,但突然间他说不出话,讪讪地捧着盘子:我,呃

她站起来,小小腰身,一头惊心动魄的卷发,笑声如铃:给我们送吃的来?但这儿哪吃得下呀,气味太大,你受不了,快出去吧。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坚持道:你们都歇会儿吧,我看同学们都吃得差不多了,约莫够了,别忙活了。

她看着他,咬了咬下唇,对两个中年男人说:刘伯伯张伯伯,要不我们歇会儿?去院子里坐一坐吧。

随后她脱下手套,跳过横七竖八的动物尸身,到旁边的水龙头处洗手。他把盘子放到桌上,给她递了一瓶洗洁精。她说了声谢,转过脸看他:我是童谣,你呢?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凌乱狼藉的厨房,在这鲜血淋漓的晚上。日后他常常想,为什么呢,是那样的相遇?不然,命运会不会善待了他和她?

一开始是满地的鲜血,到最后仍是满地的鲜血,人生不使他们好过一些,而尽头仿佛有童年的歌声。

然后他们坐在户外的台阶上聊天,鹿肉冷了,他想去给她换一盘,她摇摇手:没事,我的胃很强韧。

他想到血腥气冲天的厨房,禁不住说:我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怕血还敢于解剖的人,一般女孩早该吐了。

她大口嚼着肉,含混地说:因为我比一般女孩都馋啊。

鹿肉烤得不算好,他觉得惭愧,但她吃得津津有味,和他说着话:等下去玩击鼓传花?我最爱这个了。

我不会唱歌。丁岩期期艾艾,他可真烦这样的自己,明明伶牙俐齿的一个人,碰到她就傻眼了。她却眼睛都亮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和他一击,你不会比我差,我是那种任何歌都会跑调的人类!

你的声音很好听,我不信。赞美轻而易举地滑出嘴角,他一愣。

真的!她说着就唱了两句,且笑且不好意思,我没骗你吧?所以我最爱玩击鼓传花,听大家唱。

万一轮到你了呢?

她爽然大笑:他们都是文明人,不忍心让我出糗,次次都放过我了。

但那晚他们并没有去玩击鼓传花,聊得很投机,不觉今夕何夕。班主任来喊她时,两人才意识到星斗满天,早已过了子夜。同学们都玩得很嗨,东倒西歪地睡觉去了,她问他:你怕黑吗?

不怕。

那好,随我来。他是临时加入的,没有准备他的被褥和枕头,她就把他带到了顶楼的阁楼上,这儿,住得惯吗?

整个古堡都是硬的石头砌成,但偏偏阁楼是纯粹的钢化玻璃,顶端是透明的,可以望见星空无垠。在微光中,她说:这间房是奶奶的主意,前几年古堡翻修时,我对爸爸说,这间归我,不用安电灯。

房子不大,有一张小小的床,右手边是一架书。窗台是小沙发,丁岩想,这是她看书的地方吧,随意拎过一本书,蜷在沙发上看完,直到夕阳西落。

她是他没见过的品种,比那些女孩都要胆大妄为,她不怕血,不怕黑,甚至不怕跟陌生的男孩子同屋就寝。雀占鸠巢,他挺不好意思,她却落落大方:没关系,我们聊聊天就睡了,怕什么。

你她学他的样子说话,笑道,我个子小,睡沙发。

那晚其实没有睡,他们谈天说地,不觉天光大亮。丁岩是个叛逆小子,平时坐不住,对世界名著知之甚少,但很爱听她讲这讲那,《呼啸山庄》、《荆棘鸟》、《洛丽塔》她都信手拈来,全是一根筋的故事。往常他不爱听,但由她讲来,却比万事万物都要动人。

但她最爱的还是《飘》,她说那是爱到骨头里的小说,等到成年后,一定要去美国住一阵子,重温烈火纷飞的苍凉前尘。他就暗暗地想,好,以后我陪你去。可那需要一大笔钱,他很知道,所以只敢默默地想着。在这个豪门千金面前,他是自惭形秽的,尽管人人都爱她,但那也是一种仰望的姿态吧,他渴望的,是和她平起平坐。

富家女和穷小子的感情没有好下场呢,可是,她也喜欢他吗?当他对她一见钟情。

是,一见钟情,她又美又好,是他最精彩的遇见,他不能不爱。第二日她带着全班同学去葡萄园,让酿酒师给大家讲授相关知识,还捧出大木桶里的酒分给众人,骄傲万分:去年酿的!我总算成功了一回呢。

这些园艺师、酿酒师、厨师和烧烤师都是她家请来的,但她对谁都没有架子,亲亲热热地挽住他们的胳膊说着话,看上去像个爱娇的小女孩在和可亲可敬的伯父在一起。当同学们都一窝蜂地去喝酒时,丁岩站在一边,悄然地看着她,她真好,不是吗?

即使是七年后的同学聚会,她仍是大家的心头伤,谈起那场聚会,谁都会认为,那是激励他们的初始。见识过那样富足的生活后,同学们都告诉自己,要出人头地,争取过上相似的生活;或者淡泊明志,远离都市,去小镇过上田园的生活。没人会说她在炫富,只因班主任说:学生都还太小,走得远了不安全,近了呢,也没什么好玩的,公园啊古迹啊,他们从小学就在春游,起不到班级凝聚力的作用。她就说,老师,我最近看了《飘》,很想组织一场类似十二棵橡树庄园那样的烧烤会,可以吗?

接着她自告奋勇地和父母去谈判,要求给她配备人手,父母同意了,但要求她当总指挥,负责统筹各种物资和调度。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而言,这是很困难的事,但她是父母的独女,要继承家业的,早点锻炼不是坏事。所以这次春游是个双赢的局面,虽时有混乱,但她对自己大体很满意。

班级里是包了大巴来的,下午就要返回学校。可童谣一见着丁岩的摩托车就喜出望外:太好了,我能和你一起回去吗?

全班同学的心态都很微妙,不少女生是今天才看清丁岩的长相的,暗暗留了心,但他和童谣走得真近,唉。男生就更不用说了,童谣本是大家的掌上明珠,谁也捞不着,就都服了气,一团和气,可丁岩这个害群之马一来,就打破了局面,真可恶!丁岩可不知道童谣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求之不得地推过摩托车:好,我载你。

不,你教我。童谣跃跃欲试,我还没骑过摩托车呢!

女孩子没必要学它,不安全。丁岩反对。

童谣举起手,欣赏了半天:这双手对付獐子和鹿都不在话下,会怕摩托车吗?你别推辞了,好歹让我多一项心技能吧,艺多不压身,你说是吧?

她总有歪理邪说,却那么让人不舍得拒绝。丁岩没奈何:好吧。

班主任叮嘱了几声,带着全班同学上了大巴,丁岩在宽阔的烧烤场上给童谣当陪练,不知疲倦。好在童谣的悟性高,不到一个小时,已可将它开上路了,头盔一戴,拍拍后座:来,跟我走吧。

到底不熟练,在开回市内的沿途,不知摔了多少跤。从窄小的田埂上摔下去,落到潮湿芳香的油菜花田里,笑得直不起腰,索性席地而坐,抓起了蜜蜂和蝴蝶。

丁岩自小在乡野长大,对这些轻车熟路,抓了一兜蝴蝶给她玩,她捏着蝴蝶的翅膀玩了一会儿,放掉了它们,自言自语道:说吧,记忆。

什么?

她背靠着一株油菜花虚虚地坐着,笑靥如花:是纳博科夫的回忆录的名字,《说吧,记忆》。是我妈妈的书,小学六年级时我偷看了它,受它影响很深。她转过头朝他深深地微笑,纳博科夫和他的妻子薇拉也一起捕过蝴蝶,我看过那帧照片。

她的世界里,有丁岩一无所知的地方,他感到了自身的苍白和贫乏:说下去。

纳博科夫就是写《洛丽塔》的那个人,他说,母亲从小给他的教育是: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这个全心全意的对象不只是人,也有其他可爱的事情,比如飞翔的云雀、闪电照亮的树林和小鸟留在雪上的脚印

丁岩隐约懂了一点儿了,怪不得她和自己同龄,却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受《说吧,记忆》的感染呢,别人升学是为了就业,就业是为了财富,可这些于她唾手可得,所以有足够的从容去发展她的个人爱好,年岁很小的时候就饱览群书,对这世间有着孜孜不倦的好奇。

七年后,当他早已失去了她,仍能兴兴头头地爱着大排档,爱着烧烤和啤酒,爱着西瓜和芒果,就在于他自那一年接受了她的世界观: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

命运使他们相识相恋,已是被厚待了,不能奢求更多。她死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意志消沉,想为她写一部回忆录,只因她说过,最好看的回忆录,往往出自人生中遭遇过大离散和大失落的人。可他握住笔,一再一再地无可奈何了,他写不出来,怎样都写不出来。连诉说她这个人,都是残不成句的,久了,便不再想到宣之于口。

这种状态持续了六年,然后杨桃出现。在一个大雪天,他忽然好想和她说起童谣,说起冰封在心底六年的爱人。

更奇妙的是,杨桃居然能懂,她安静地听完他和她的初遇,抬头望了望天空,轻言道: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刻在心底的,落在纸上终觉肤浅。

你真早慧。丁岩很意外杨桃的一语中的。

杨桃解释道:我以前是写日记的,我妈总偷看,于是我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翻箱倒柜都没找着,她就告诉我,最深沉的都在心里,是写不出来的。

不知不觉已到了她家门口,该说再见了,丁岩犹豫了一下:于佳佳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而童谣,她作为一个象征,也该放在往事里了。杨桃,我恋旧,但更重眼前,我

杨桃安然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不重要。是童谣让你成为今天这个你的,她很好,不该被忘记。

连她也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孩心生向往呢,更何况是他。她知道让他放下她很难,而她一向不强人所难。她不是于佳佳。哪怕她切切实实地喜欢他了,也能感到他的诚意,但究竟是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劲?

周五的时候,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就更强烈了,然后在放学的路上,她被于佳佳截住:你别走,我想跟你谈谈。

杨桃自从得知了她以假怀孕来讹诈丁岩后,对她更没好感了,把她的手一挡:我得赶去上班,没空。

于佳佳接连碰壁,早就情绪失控,尖利着嗓音道:你连童谣的事也不想知道吗?

他跟我说了。杨桃不为所动,她没搞明白这个女人的用意,但她又不是赵晓松,赵晓松在面对她旺盛的表演欲时,从不扫兴。但她又不是明星,凭什么要和她玩对手戏?

于佳佳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抓过杨桃的手腕:你不听我也要说!这对你太重要了!

杨桃猛力甩开:于佳佳小姐,请你自重。

她说到于佳佳小姐时,语气和丁岩一模一样,令她一下子悲从中来,尖声道:你横什么横,你不过是童谣的替代品!

可你不连替代品也没当上吗?杨桃出身市井,吵架可是一把好手。

于佳佳盯着她,嘿嘿嘿地冷笑: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