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写歌的人假正经(2 / 2)

但时间尚早,仍能从容地相约吃早餐,进校门时,迎面就看见欧阳泉了,远远地从晨光中走过来,很普通的白色外套都能被他穿出晴朗的味道。小雅就又紧张了,恨不得扯住杨桃的袖子就要逃跑,可那人竟不偏不倚地径直向这边走来,冲她们一笑:正说要去教室找你们呢。

哈,有事?杨桃强打起精神,小雅一见他就完蛋,她得负责撑场面。

欧阳泉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两只小锦盒,看了看盒面,分发给她们:你们帮我出板报,我闲来无事,就刻了两方闲章。你们买盒印泥,往书本上这么一盖,比写名字方便。

小小锦盒很精致,白色暗花的底面儿,扣眼儿是小牛角,看得出来这是他精心准备的答谢之礼,打开一看,是温润如玉的巴林石,淡淡黄色,摊在掌心很沁凉。小雅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杨桃问:巴林石很贵啊,师兄你太大手笔了,这可不好,我们受之有愧。

欧阳泉没料到她竟懂点儿道道,笑了一笑:我妈收集了许多,便宜的就送给我练习着玩儿,你们这两方都不贵,放心吧。

他刻的是篆字,小雅可看不懂,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杨桃也看着自己那一方,笑眯眯地念出来:春风十里扬州路好句子,师兄,我喜欢!凑过去看小雅的,绿窗人似花哇,师兄你可真偏心,这句也太赞美了吧!

小雅不识篆字,这才知道欧阳泉送给她一句曼妙若斯的诗歌,登时飞红了脸,杨桃拿肘子撞了她一下,她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谢谢学长。

杨桃居然看得懂篆字,欧阳泉很意外,她却摸着头跟他探讨起来:你为什么要学篆刻啊?我尝试着学过一阵子,手痛得要命,还经常割到手!你刻得这么好,手指上有趼子了吧?

欧阳泉伸出手给她瞧,小雅也看了一眼,嗯,他的手指修长,但真的有趼子了呢。篆刻绝不是一夕之功,像他这样的人,又多半比旁人勤力些,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那么,他给她们刻方章,花了多长时间?她好想知道。

杨桃和欧阳泉聊得很开心:你问我为啥认识篆字啊,哈哈,那是初中时的事了。我妈总认为青春期的女孩心思多,心很野,就老偷看我的日记,你说这多讨厌!是个人就要有个树洞对吧,我很烦她神经兮兮,就弄了本篆刻书来看,慢慢地就试着用篆字写日记,嘿,还真灵!我妈看不懂,我就说最近在学古汉语,她简直是一个字都看不懂,很羞愧,一羞愧呢,就再不翻我的日记本了,省得自尊心受损,自卑得咧。

欧阳泉笑道:那现在还写吗?

不写了,做作!杨桃扯过陈雅婷,再说我有小雅当树洞啊!她人可好了,对了她很喜

陈雅婷吓白了脸,眼疾手快地捂住杨桃的嘴巴,阻止了她替她表白。表白应当挑个花前月下的时候啊,温情脉脉荡气回肠的搁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就太糗了吧,他会拒绝她,一准儿会。毫无感情基础的两个人,是不能乱捅窗户纸的。

欧阳泉不傻,他听出了杨桃的意思,却什么都没说,略略含笑,说自己还有事,转身就走了。杨桃挺失望的,愤愤地跟陈雅婷说:陈汪汪,他也太没礼貌了吧!一点都不风度翩翩!

小雅给欧阳泉开脱:他也才十岁,你不能奢望这个年纪的人能把事情处理得更老练些,那得阅人无数才办得到。

杨桃怪笑着:哇,这么快胳膊就往外拐了呢!还帮他说话呢,啧啧啧。

小雅不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锦盒,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味着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仿佛有一朵大花,在心头缓缓开放,任何一瓣花瓣,都舒展自如。

绿窗人似花他是在说她很美好吗?那么静谧安宁的一个剪影,是他心中的她吗?第二节课她就坐不住了,拉着杨桃逃课去了图书馆查资料,这是她没学过的诗句,她得搞清楚上下文,才能研究出他在刻闲章时,到底在想什么。

杨桃笑她:可能他随便挑了一句适合女孩子的诗而已?你想多啦。

你想多啦是陈雅婷最讨厌的说法之一,这意味着自己被敷衍,对方连哄一哄你都不愿意了,索性拎出一句话来打发你:是你想太多。父母吵架时,她就经常听到这句话,对它深恶痛绝。见杨桃不肯同行,她第一次勇敢地逃了课,去图书馆查了个究竟,连杨桃那句诗也不放过。

然后她坐在窗边静静地叹气。春风十里扬州路乍看很平淡无奇,似是一句写景的闲笔,但结合全诗来看,就蕴含了朴素真挚的情意了: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诗人温柔地描绘了一场遇见,那个姿态美好举止轻盈的姑娘像一朵美妙的豆蔻花,令他看遍扬州城十里长街的佳丽万千,仍觉得无人能比得上她。相比较之下,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就显得有点潦草了,简直就像是买上两颗糖果,随手打发小孩子似的。她托着腮在诗书前坐了很久,仍不得要领。

他到底是无心拈来的诗,还是有所暗示?他那样的人,做什么都是严谨的吧可他和杨桃?不,杨桃这人藏不住话,若和他有所往来,她不会瞒她。就她所知,几次碰着欧阳泉,都是二对一,自己次次都在场,倒看不出什么名堂。

嗯,杨桃顶多比自己话多一点,可她在谁面前都那样。陈雅婷把右手按在印章上,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杨桃历来比自己成熟,她说是她想多了,那就是吧。欧阳泉只是从诗书里挑两个很美的句子,如此而已。

一定是这样。

是要到一些年后,陈雅婷才会懂,学着自欺欺人,学着搪塞自己,已是一个女孩最初的苍老。它能规避伤害,但那只是一种按捺,只因更大的伤害还在后头。

真相是残忍的,但人生本身就是残忍的,无计相回避。

晚自习时下起了雨,不大,却足够惹人心烦意乱。刚考完了地理,同学们都如释重负地闹开了,顺便打发着放学前的时光。陈雅婷买了印泥,将所有的书本都盖上了章,怎么端详也不够。索性抓来自己最心爱的笔记本一通乱盖,触目惊心的红色,全像是滴血的誓言,简直有点儿恐怖。她把它摊着,若无其事地找来广播台明天下午要播送的两篇稿子来读。

班主任和学生家长谈事去了,教室里一片混乱。因为要考试,杨桃向电玩城请了假,她没带伞,也懒得提前走人了,向男生借了一本《笑傲江湖》入迷地看。她喜欢令狐冲,每到他出场就兴奋不已,正看得起劲,停电了ashash

学校甚少停电,调皮的男生顿时就闹了起来,怪叫着吓唬胆小的女生,很是吵嚷。有人摸出蜡烛点着,却被大家一致斥责不讲公德:光线太暗,看书会瞎的!黑夜多好,这叫气氛!

快,吹灭了!我们来玩击鼓传花!又有人提议。

黑灯瞎火,人间极乐,哈哈哈哈哈哈。

杨桃最爱玩,也加入了游戏的队伍。她今天一整天都很昏沉,需要一点儿刺激。正玩得开心,听到有人在敲玻璃窗,她刚好就坐在窗下,不耐烦地扭头:谁啊?

便呆住了。

是丁岩,隔着玻璃窗,向她举起两支蜡烛,烛火跳动,晃出他一脸模糊的表情。她怔了一下,跑出教室。

才几天不见,她却感觉像过去了许许多多的日子似的,有久违之感。他穿着黑衬衣,外套的袖子随意绑在脖子上,像件披风一般,眉目虽然冷峻,嘴角却微噙笑意,不说话,只将蜡烛们递给她。

她不想接,但不愿落个小气的形象,还是接了。他就笑了,低声说:我怕你怕黑。

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他一定又在校门口的花坛坐了良久,直到发现校园停了电。可她还替赵晓松记着仇呢,没好气地说:我不怕黑!你怕什么!

他听岔了,以为是句问句,看住她的眼睛说:怕不能遇见你。

你问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怕遇见了,得不到;怕得到了,只能同途一段,终要失散;怕失散了,今生都不会再碰面怕这怕那,就只好趁着有生之年,尽可能地多看你几眼。

所以我来了,为你献上着微弱的短暂的光芒。它微不足道,却能让你捧在手心,却能让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中有光亮在跳跃,只那么瞧着我,气鼓鼓的脸,却让我觉出了欢喜。

两人就这么在走廊上面对面地站着,隔着两支小蜡烛。都没有说话,而不远处喧嚣如钟鼓长鸣,杨桃吸了一口气,镇定地开口了:请你不要来找我,我不想被孩儿他妈记恨。

丁岩怔住,半晌才艰难地想要反驳:杨桃你听我说,那只是

那是一个意外对吗?杨桃冷笑了,你口口声声说不爱,说不会让我的兄弟伤心,可你在做什么?跟你不爱的女人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再来对另一个人表衷情?

丁岩看着她,烛光下,他的黑眼珠可真亮啊,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被她戳得无言以对,气极反笑,笑了几下才道:你在吃醋。杨桃,你在吃醋。

拜托你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自以为是很有劲吗?杨桃怒视着他,我真搞不懂你们所谓成年人的世界你真让我恶心,恶心透顶。

说完,她不再看他,将蜡烛掷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困扰了她一天的浊气吐出,可是为什么,她依然不痛快?为什么?

她又加入了游戏的队伍,唱啊闹啊叫啊,显得很投入。几轮过后,再朝窗外一看,那儿已没有了颀长的身影。她的嘴边再次弯出一个嘲弄的笑,呵呵,你也不过如此,丁岩,你也不过如此。她的笑容久久不褪,叫一旁的陈雅婷看得悚然一惊,推了推她:你怎么了,杨桃?

杨桃默然了。她没怎么,她只是不懂他,不懂他们。她不懂于佳佳的偏执,不懂赵晓松的执著,也不懂丁岩的孟浪。对,就是孟浪。这和她理解的感情观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撑住额,辛苦地想,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书本告诉我的那些错了?

生活里,没有一心一意,没有生死相随,没有忠贞不二。赵晓松算吗?不,他是有怨怼的,可书里不都说,爱一个人,就要无怨无悔吗?

没有人能够做到。

她很伤心,说不清何故,她很伤心。也许只为了连日来她看在眼里的种种千疮百孔,连她的父母的感情,也是同样的支离破碎,那么,是书本欺骗了她吗?

你们所讴歌的,竟不存在。

它是妄想,是天真的、可笑的。

丁岩也很难过,原本以为一切都可掌握,但一切都被他一手弄砸了锅。

他走出校园,又坐在花坛上了,沉默地掏出烟来抽,旧事在刹那间如潮水般侵袭而来。六年前,他也是这样,往这儿一坐,和身旁的她谈着小天,抽着烟。香烟伤身,她心疼他,总想夺走他的烟,他什么事都依她,惟独这一桩,却是怎么都改不了的。

她生气了,干脆也买了烟,还是辛辣的希尔顿,只要他抽,她就陪着抽。他没办法,强行地戒了。毕竟,他也不想她学着抽,继而上瘾了啊。她有一口洁白的贝齿,他真不想毁了她的美好之处,哪怕一丁点儿。

但最终,他将她毁得灰飞烟灭。

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还振振有词地说抽烟有好处:男人嘛,不管什么时候,手里要有一点光。啧啧,真是会哄自己。可怎么就是不肯多哄她一回呢,单是为了抽烟这件事,就叫她生了那么久的气。

丁岩闭上眼睛,在暗夜里,一遍遍地怀想着童谣,他十五岁那年的恋人。他曾经以为,会爱她一生。

但一生是什么呢?他终是有了别的相识了。遇上杨桃,他是欣喜的,六年了,他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为任何女人跳动了,但她来了。

她来了,那又如何?她对他轻慢至极,不屑一顾。她不是童谣。童谣对他好,好到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肯无条件地相信他、维护他,照应他。

可杨桃是不同的,她眯着眼看他,质疑着他,拷问着他:是什么使你觉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还能站到我面前,说着甜言蜜语呢?

他回答不上来。

他抱住头,直到烟灰灼伤了他的手指,而此时,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近在耳畔: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