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今生今世小团圆(2 / 2)

那又怎样?小雅也是个固执的家伙,他又不是欧阳泉。

连日来,她匿名给欧阳泉写了好几封信,没指望过他回信,所以东扯西拉的,什么都愿意给他说。他倒好,有天去广播台找她,递给她一本毕业留言册:小雅,给我写几句话留作纪念。

她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是特意来对笔迹,证明自己猜测正确的。可一翻开,才发现里头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页,他说:大家都懒,随便搁谁那里都得好久,照这样下去,我怀疑明年毕业还写不完呢。拍着副台长的肩,你可要督促你们部门的人啊,争取下周就还给我,我还得找别人呢。

小雅拿着留言册很发愁,不写吧,不是她的本意;可一写吧,就暴露了她就是写匿名信的人,再说这种事又不能让杨桃代劳,她愁闷极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挣扎了几天,还是跟杨桃坦白了:我本想写一首老歌的歌词的,可

杨桃早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了:写什么?

《千千阙歌》,我看到留言册上他填自己最爱的歌时,是它。小雅说,我听台长说,这是经久不衰的骊歌,就去找来听。粤语,听不懂,就扒拉歌词来看,也喜欢上了。

无怪他会喜欢那首歌呢,歌词绝赞,哀而不伤: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这正是她的心声,可她真要写给他吗?小雅迟迟难以下定决心,杨桃又来笑她:我最恨做好事不留名的行为了!连雷锋不也有本《雷锋日记》嘛!写吧写吧,大不了,你口述,我执笔。

可小雅还有犹豫之意,杨桃懒得理她,捞过书包就走:最讨厌你这么婆婆妈妈了,你成天忍着不说,就不怕内伤吗?

不怕。

那不怕他有了女朋友吗?

小雅仍说:不怕。我

杨桃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你少给我说什么我爱你,却与你无关这种鬼话了,凭什么跟他无关,难不成你还能爱上阿猫阿狗?

小雅慢吞吞地说:可我不想使他为难呀,若他喜欢我,我早看出来了;若他不喜欢我,我说不也是白说?

杨桃拿她没办法,肃然起敬:圣母?

小雅不谦虚,点着头:没错,慈爱普照众生。

我不当圣母也照样有人喜欢我。杨桃说。

小雅假装很好奇:这是为什么呢,杨桃兄?

哦,可能是我那冰清玉洁的外表、弱柳扶风的身姿,气质如兰的内涵,以及艳压群芳的谈吐,使他深深地一见倾心,为我一掷千金,还一生衷情吧杨桃使劲儿绷住笑。

典型的穿越小说女主角的腔调呀!小雅吐着走了:我知道为什么了,还得上书法课了,震古烁今第一美人儿,在下失陪了。

跟小雅说说话总能使杨桃心里快活,接连几日以来,丁岩和童谣的事终是盘亘在她心头的大石头。可是仔细一琢磨,她又怕什么呢,她才十七,丁岩也不过二十一,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用来等她和他在一起,或者用来遗忘他,她有底儿了,也就踏实了。

丁岩,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就算你不想和那么好的她再度分开,我也不怨。呵呵,陈汪汪,你看,我们两个当中,是圣母的也许是我。

陈雅婷是结束书法课的路上巧遇欧阳泉的,她有点饿,就到旁边的面馆吃东西,一碟儿海带丝,一碗牛腩面,吃得好畅快。正想结账,却看到他了,正阔步和一帮人走进店来,一见到她就说:啊,是小雅,要不要再坐坐?反正时间还早。

他的朋友都是学生会的干事,小雅恭敬不如从命,乖巧地坐过去。能多和他待一阵子也是好的吧,尽管她的心还在怦怦跳。

她喜欢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呢,他也明白吧?可他什么都不说,有人问她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她装傻:哎呀,我不大记得了呢

那是她心底花朵一样盛开的秘密,是要独自一再一再地回味的,凭什么要说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可欧阳泉欠身给她倒果汁,和她对视着,轻轻地说:可我记得。

那杯果汁,倒得那样满,她要沿着杯沿儿吸溜一下,才不至于泼洒出来,样子真狼狈,他却是笑了的,对在座的一干人说:高三学生很惨,等熬过去了,就自由了。

越和他接触久了,越发觉他不是初识时很学究的印象了,唉,我的学长啊,你是个有很多面的人,可每一个侧面,都只会让我更欢喜。我以为你太出世,但入世的你、喝酒的你、调侃的你,望着我的你,都一样的美好。虽然杨桃总嫌欧阳泉对小雅的态度有点暧昧却不直言,可小雅和他打交道更多,知道这才是他一贯待人的方式ashash只要他待她如待平常人,不排斥她,她就还有希望。

人不就是因为希望,才在这人世过了一辈子的吗?

于佳佳的情况很不容乐观,她苏醒已是跳楼事件发生的二十九个小时后。医生的诊断意见让她的父母崩溃了:虽然还活着,但智力停留在四岁。

只有赵晓松稍微想得开:从六楼跳下来,还能捡回一条命,爸、妈,我们该知足了。一声爸妈石破天惊,这之前他只管他们叫伯父伯母的,于父于母老泪纵横,晓松,我们也不难为你,丫丫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也不想拖累你,你才二十多,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叫我们怎么忍心

有情有义的赵晓松的言行让在场的护士都很感动,他安抚着于家父母和亲戚:爸、妈,快别这么说,是我没照看好佳佳,我要是能再多一点耐心,开导开导她,她也不会走了绝路

于家父母至今都不知道于佳佳跳楼所为何事,只当是小两口吵架了:晓松啊,丫丫就是不懂事,跟你拌个嘴就想不开,我们这做父母的,也有管教不当之过,唉。

赵晓松勉强笑了笑:这不是互相检讨的时候,佳佳既然是我的未婚妻,我就不丢下她,将来是一家人了,就别说见外的话了。

真的,那天她来找他,就已是扛不住的时候吧?他为什么要冷眼相待,而不像平常那样好言好语呢?这才让她心灰意冷,觉得全天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才只想一死了之吧?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啊,永远都包容她爱护她对她好,为什么困难重重,他就没做到呢?

如果他让她感到世间总是有个怀抱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的,她不会自杀吧。赵晓松被自责折磨得看不进书,杨桃来了,一听他的决定就反对:那怎么行!她的一辈子已经被她自己葬送了,你还要拿下半生来陪葬吗?

赵晓松知道杨桃是为她好,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丢不下她啊,她这么样子,我怎么走得开?

杨桃人小鬼大,语重心长:赵蜀黍,我希望你过得好。别把一切都背在肩上了,放弃对她的执念,和将来出现的那个人的幸福就唾手可得。

赵蜀黍已有几夜都睡不着了,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说:放心,杨桃,我不会再那样傻了,不管不顾地投入。我也是人,失望灰心的次数多了,痛感累积在心里了,还需要时间来化解。我不可能一点记性都不长的,从前是看人做事,以后就事论事,就这样。

杨桃说不出话,她很想哭,真的很想。虽然她总对他没好气,但仍得承认,赵蜀黍这样的人,是当今社会已然稀缺的优质男人,只是命运竟不给他好报。

命运不给他和他的爱情任何机会。

杨桃曾经对赵蜀黍说过,放弃她,也放过自己吧,蜀黍,你的未来将有足够多的机会见识到她的冷酷和自私,何必呢。赵晓松想起这句话,只想叹气。若可以让她回到活色生香的那一天,他是真的愿意放弃她,可眼下再也不能够。

从此不能够。

在他的心中,她早已死去。还恋恋不舍,不过是他往街上走一圈,却发现那么多好姑娘都不能使他有感觉,他记挂的,还是众人都劝他放弃的于佳佳。就凭这这些残存的爱意,就可一直照顾着她吧,他再也不会被她伤害,真好。

杨桃问:那将来出现了使你心动的人呢?

赵晓松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错过,那么,于佳佳就是妹妹。

人生一场,他掏心掏肺,最后得到了她的躯壳。她的灵魂活在了四岁那年,要睡欧洲宫廷式的蚊帐,喜欢粉色的布娃娃,可怜兮兮地问他是否可以不弹筝这未必不是好事,小孩子的要求,总是很好哄的。

赵晓松就那么看着于佳佳,一直一直地看着,真好,她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她哪儿都去不了,也不会再爱上哪个人了。

旧的洋娃娃在风中哭泣,她掉了一只胳膊,面孔有点脏。他不介意,他统统都不介意,她是只属于他的童年玩具,这就够了。

语文课上,杨桃和陈雅婷来回传着小纸条,她给她讲述着赵蜀黍的事,两人都是一阵唏嘘。好容易捱到下课铃响,正想好好说说话,有人喊小雅了:陈雅婷,有人找!

是那天做值日时惊鸿一瞥的男生,高大英俊,右脸颊有颗很生动的小黑痣,在朗朗的天光下朝她笑,递过一盒提拉米苏:天气冷,吃点甜品吧。

小雅不接,只看着他:谢谢你。

男生把提拉米苏往她手中一塞:买都买了!总不能让我自己吃吧?我是男的!

小雅正要问男的和甜品有什么关系,他已一溜烟地窜回了自己的教室。杨桃见了,大笑道:哇,武夫也有害羞的时候呢!

你家丁岩不也是?铁汉柔情。

一说起丁岩,杨桃就沉寂了。这几日,她刻意不去想他,给自己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但仍在不期然的瞬间,思念着他。想起他说过的那么多话,信手拈来,俱是片羽吉光,当时只道是寻常。

此时此刻,他在香港了吧?他找着她了吗?他们会说什么?会再在一起吗?

再在一起的话,她也不会记恨他。他和童谣的感情历久弥新,经不起再一次错过了吧?可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淡忘他,如同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无论如何,丁岩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相识一场,她不怪他。小雅打断了她的回想,拿过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首诗怎样?我用英语写,不怕他认出我的字迹。

是莎士比亚的名篇《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含蓄而隽永,像她印象中的他,他比夏日更为可爱和温和:

shalliparetheetoasuersday?

thouartrelovelyandreteerate。

课间的走廊上,小雅将中文译义念给杨桃听:它是莎翁写给自己的一位好友的,对方英俊而富有才华。他说,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而你比它更美你如永恒的夏日般充满生机,即使死神也无法将你带入他的领域,你将不朽于这永恒的诗篇中杨桃,好吗?很好,既能让你不动声色地表达情意,又能彰显不俗品味。他是个明白人的话,就会有数。成不成,就看他高考后会不会找你了。杨桃诚心地说,我看好你们,祝你好运,陈汪汪。

丁岩是从深圳罗湖口岸出关的,抵达香港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电话接通,两声后,是睽违了六年的她:喂?

很甜美的声音,确实是记忆深处的她,遂约在维多利亚港湾附近见面。她的声音在颤抖,啊,我的童谣,六年了,你也同样不曾忘情。

摩天大楼的顶层,是安静的茶馆,他们相对而坐,找服务员要来跳棋,如七年前那样,下了一盘又一盘。

茶水凉了又添,添了又凉,在对弈中交换彼此的境况。那一年车祸后,她的父母认为这两个孩子不适合再在一起,相生相克,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残忍。思虑了一个晚上,他们决定封锁消息,买通了当值的医生和护士,旁人探听,一律说小女已过世。

他们是下决心要斩断所有能伤害到她的往来,而爱,是最大的伤害。而为人父母的,只要她安逸富足。

父母不懂爱于她的重要,无人可爱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他们不懂。

同理可得,她脱离危险期后,父母捏造了相似的谎言,说他已葬身于车祸中。多年来,童谣就此生活在对爱人的负疚和怀想中,意志消沉容色惨淡。

父母在那时很快将她带去了省城,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她办好了护照,送往她所向往的美国。她投入异国他乡,像玉娇龙断然跳崖,在美国东部读书、疗伤,艰难地忘却他。数年来,她断绝了和中国的一切音讯,只因任何乡音和痕迹都会让她想到他,而这是不被她自己允许的。

光阴似箭,如此六年。六年后,她回了香港,将在这里举行一场婚礼。她在美国求学时认识了一个人,他爱她温暖她,不论何事都以她的意见为重,她想,此生都嫁不了最爱的那个人了,就嫁给家族满意的人吧,就算为了父母。

若不能尘埃落定,父母对她总是放心不下,她不愿意让他们操心。

二十一岁的童谣,在这年冬天决心嫁给三十二岁的美籍华人。他是生物学的教授,常在周末时驱车去基地看望那些美丽却濒临消失的动物,他爱动物就像爱着孩子,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将来也会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那么,嫁吧。

他的祖籍在香港,她就随他回来了。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然后惊闻了生命中的错愕ashash她的爱人,还在人世。

她在心中为他竖起了此生不渝的墓碑,但为了父母安心,她终是嫁了。她看着丁岩,六年来的风霜,无损他的锋利,他仍是回忆中的样子,在灯火中一再对她欢笑。

可惜时光过去了,属于他们的那一页,已被岁月翻过去了。命运给了他们教训,又将这教训化成了经验ashash当年太任性,所以差点送了命,是被身边人无微不至的宠护浇灌才缓过来的,于情于理,不该辜负。

她和他,再思念,不都已习惯了没有对方的生活吗?再重续前缘固然是顺从了心意,却教周围的人情何以堪?二十一了,已过了纵情的年岁了,当真要再执意打破平衡,辜负所有人吗?

不,已经不是人生十四五了。

人生识字忧患始,人情世故又何尝不是?回不去了那时候,天地鸿蒙,混沌未开,而他们正相爱。

香港真美,滴水的大红花、半山的雾,张爱玲如此形容。特别是落了小雨的黄昏,维多利亚港湾如诗如画。

阔别多年的童谣穿红色大氅,越发衬得明眸皓齿,还像是当年不羁的飞车女郎,美丽依然。看在丁岩眼里,她怎样都是好的。与过去相比,她身上添了一份举重若轻的淡定,仿佛天地无情,都没给她带来阴影。

去国多年,童谣仍是乌黑的长发,随意挽起来,就有着浓郁的风流意,拢一拢散发,她说:你不该来找我的。轻轻一笑,又道,可是,就算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呢,不然我心里老过不去。

丁岩说:别人一定不能理解,明明那么要好过,又那么惨烈地分开,还能再重逢,那是怎样都不肯放手的。

童谣浅浅笑:我能做到不和他步入教堂,就跟你走,但做不到把他一笔勾销,再不记挂。可是那样,就对你不起了。丁岩,我们之间若不能纯粹,不如就此封存。

共你的所有都太完美,我想以完美的方式继续,但不能够了。亲爱的人,松手吧,真的。就着一杯清茶,童谣又说:爸妈问我怨不怨他们的隐瞒,可我信命,就不怨天尤人了。六年过去了,她还是个爱笑的女孩,轻笑一声,那时怎会想到,会在还活着的时候和你分开?可如今我懂了,当我还年轻,不懂。可现在只能懂了。

相爱的人总会有相似的誓言ashash惟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离。少年时尚可一意孤行,但被迫成长为成年人,就不好再作天作地了,该担起的责任,都不可含糊了。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还能再见着梦中人,还能再执手相牵,命运已给了他们圆满。她还爱他,他也还爱她,但他们已习惯了此生都没有对方的人生了,那就ashash这样吧。

我们用了六年的时间来证明,这一生都能没有彼此的参与。是,失去你,我活得不好,但再相恋,会使所有的人都活得不好,而我们会于心难安。不必再以身试法了,现在我就确信。

那日我狂哭不止,曾经差一点想到死,多少辛酸不可告人,多少光阴都只有等好容易再见着了,却不能够了。童谣,罢手吧,我们。

庭前音乐细碎,犹如起雾的瓦蓝色的湖泊。十四岁的春节,她送了一套《神雕侠侣》给他,里面有一个场景让他记到了如今:

欧阳锋和洪七公是相生相克的对手,斗了一辈子,却也亲昵了一辈子。晚年时,在漫天大雪中重逢,共饮好酒,放声大笑,双双驾鹤西去,就此别过。

丁岩想,这样的收鞘是最好的。真的,不能再求什么了,就这样吧。童谣,我知道你也怀有同样的心意。

不见你,我做不到;见着了,却没办法了,就这样吧。痛彻心扉,无可挽回,那就这样吧。我是不得不走,你是不得不留下,我们是不得不分开。

我忘不了你,尤其是再见面之后,更加忘不了。但为了将来,我们都试一试吧,若不行

试一试,就像这六年来,所有的看不到你的日子。

当晚,杨桃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来来回回的歌声,丁岩的脸很模糊,他穿黑色大衣,像周润发版的许文强穿过的那件,俯身给她撑伞,低声跟她说:我没有去观礼,只路过了那间酒店,门口竖着喜气洋洋的红色牌子,写着新娘和新郎的名字,全是英文。我留心看,她要嫁的人叫anthonywong。杨桃,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姓黄、姓王,还是吴?

清唱辄止,他的语调很忧愁:杨桃,在英文里,这三个姓氏是相同的。我的童谣,将来是吴太?黄太?还是王太?我很想知道,她可不可以叫丁太?你告诉我好吗?

杨桃醒后无限惆怅,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连他的脸都分外清晰。丁岩,是你作出决定了吧?你是前来向我告别,并要以一己之力追回幸福吗?

杨桃哭着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凌晨四点半,外头落了雨。而此时她尚不能预料,她会在下午时分,喜忧参半地望着他,问出命悬一线的那句话:你回来了?

他来了,带着一身的雨意和半生的沧桑,站到她面前,激切地说:我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她,一天一地的雨水中,他的黑眼珠那么亮。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