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口味虾,六支啤酒,度过大半个晚上。明明才21岁,丁岩却有一点点觉得自己老了,手下几百号人,生意欣欣向荣,他是众人眼里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理应知足。但理应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他想他终于是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酒罢,信步闲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七中门口。这是杨桃的中学,也是他曾经的母校,几天前,他才和她在门口的花坛坐过。这一次没有她,他决心玩得大一点,驾轻就熟地翻院墙,溜进校园。
上次他就打听到她是高二(七)班的学生,教室在那一排银杏树后的六层小楼。六年了,校园经过两度修葺,但大体还是旧日轮廓,他很容易就找着了七班所在。
接下来就是撬锁。趁着酒劲,昔日的不良少年玩得很快活,从半开的窗户里伸过手去,摸到一支圆珠笔,三下五去二地取出笔芯,往门锁里左捅右拨,门应声而开。
丁岩对自己很满意,多年不耍大刀,宝刀竟仍不老。不知她坐哪儿,不打紧,打着火机,一排排地找过去就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书本,写着各自的姓名。不多时就找到她的座位了,丁岩坐下来抽烟,在杨桃天天待着的地方坐了许久。
她的书、她的笔、她的尺子一样一样地摩挲过去。啊对了,她的抽屉里还有半个费列罗巧克力,小小的圆球被她咬了一小口,剩下的仍用锡纸儿包着,想必是改天再吃。对于学生,一颗费列罗不算太便宜呢,尤其是她的家境称不上好。丁岩看着被她咬过的小缺口儿,看得心里无比怜爱。
太久了,他不曾有过这样温柔的心情,像是回到了十几岁。但内心何尝不知道,早已不再是十几岁。若还能活在那时候就好了,跟她做同班同学,在满满一室哄堂大笑里悄悄去看她,她恰好也正看过来,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隔几排座位,遥遥一笑。
对,还要一起去吃早餐,给她买巧克力和冰镇雪碧,不,她爱吃什么就买什么。他也还是学生,没多少钱,但他的钱都拿去给她花,他饿肚子都没关系。
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所求的!在考试的时候嘛,就得让她回报了!他读书不灵光,铁定要指望她。作弊很危险,他不舍得让她冒险,但她那么聪明,一定能避开监考老师的耳目,把答案顺顺当当地递过来,嘿嘿。然后呢,在成绩榜上,他的名字和她摆在一块儿,比翼双飞丁岩越想越美,笑出了声,他可真嫉妒她的同学啊,这帮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月光很浅淡,从窗外透进来,在地上形成朦胧的微光,还有桂花,香味好甜。在这样一个夜晚,丁岩不再是锱铢必较的商人,而是一个普通的情窦初开的中学男生,用霸道掩饰着心意,但一切都将多么美妙。他环顾左右,唔,她的椅子不大好用,坐得久了,有轻微的吱嘎声,他得给她换一张。
兔子不吃窝边草,就不打同班和邻班的注意了,那就去楼下某个班级吧,越远越好,省得连累她。丁岩一不做二不休,在楼道里胡乱地走着,选了其中一间下了手,呼哧呼哧地将两张椅子对换,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高二(七)班再坐了一会儿。
她的笔记本用了大半了,硬壳的封皮散架了还在用,哎,这丫头。下次买上一堆,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她的抽屉里,一三五二四六不重样儿,爱用哪本用哪本。丁岩琢磨着,嘿嘿直乐ashash真像个有钱老男人的作为啊,追女孩只会用金钱攻势这惟一一招,真没创意。
但面对她,他不够有钱,也不够老,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老了。他翻开她的笔记本,她的字写得不大好,歪歪斜斜地一概向右飞起,他呵呵地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教室。回到住处后,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一角摆放的原木相框,便又见着童谣了,六年前明媚俏丽的女孩子,她独自照片中。
在丁岩21年来的生命里,之前之后都没再见过谁人可以如她,喝辛辣的酒,穿嚣艳的裙子,像开坦克式的骑摩托车。他受她感染,也骑得猛,从市政府的樱花道骑到君山一带,一次次从陡峭的斜坡飞下去。
也许人生最大的快意,就在大撒把时松手的瞬间。
也曾年少也曾狂。
那是生命中最尽兴的一年,却没能多停留一刻。丁岩注视着童谣的照片,他发现,这一整晚,他都在想念杨桃,没再想起她。
六年了,每一天每一夜,他想的都是童谣。终是在这一天,换了人。回家的时候路过商铺街,都还没关门,竟也能饶有兴趣地逛过去,唔,这口青花瓷缸不错,要给杨桃买来当礼物,待到来年时种一缸睡莲,顺便再养几尾小红鱼她准会喜欢。
第二天,杨桃一进教室就发现自己的椅子被换了。几乎全新的椅子很结实,坐下去稳当极了,可这分明不是她的呀。她嚷嚷道:这是谁的?跟我换回来!我敝帚自珍啊!可嚷了几次,也没人应,她只好疑神疑鬼地坐了。陈雅婷笑说,暗恋你的人干的吧?
嘁!那会是谁?
陈雅婷耸耸肩:谁知道咯,你是世姐,我们集体都爱慕。她最近很忙,天天都要接受广播台的普通话培训,还小试牛刀,试播过两次节目,并以权谋私地点了一首周杰伦的《烟花易冷》送给欧阳泉。
为此,她取了一个化名叫慕容小雅,子虚乌有的武侠小说中的名字,谅他也查不出来。但她也知道,欧阳泉不会有这么无聊,会跑去查访究竟。每星期都有女孩给他点歌,他从不言声的,她就爱他这种缄默的腔调。
小雅的声音从广播里听来很是清甜,杨桃很喜欢。她在播音时,她跑去学校的小书店帮她买板报方面的书,这厮自从单独和欧阳泉说过话后,毒中得更深了,这学期宣传栏的板报由他出,她就打上主意了,心心念念地想出一把力。
欧阳泉的粉笔字写得漂亮,但对绘画不在行,每次都要请宣传委员帮忙,两人合作几天才能出完一期。陈雅婷远看着他们忙碌着,怪心疼的,就拉着杨桃入伙,当他的田螺姑娘。杨桃就啧啧叹:担心他吃粉笔灰,就不管你和我了?陈汪汪,你最近可真有点让我失望啊。
小雅赔小心:哟哟哟,下次我点首歌送给你好不好?想听什么?
杨桃脱口而出:《你的样子》。
一愣。是从几时起,她竟开始会有那么一些些时候想到了他了?这可有点不妙,哈?
中午放学后,杨桃和陈雅婷都没回家,通力合作,帮欧阳泉把板报上的边边角角补齐。两人都没有绘画特长,但杨桃多多少少会画点儿小猴子小熊猫之类,加上板报书上的图案齐全得很,照猫画虎一通,还是把陈雅婷交待的重任拿下来了。
陈雅婷帮她扶着椅子,不住地赞:杨桃,你可真是个生活多面手!这人帮了她的大忙,又是个爱听好话的主,她不吝赞美,把她往死里夸就好啦。杨桃很乐呵,糖衣炮弹的,不要!一会儿我要吃牛肉面,牛肉要五块钱的!还要两只卤蛋!
好好好,都依你,再加一个鸡腿,只要你吃得下!陈雅婷大放血。
杨桃跳下椅子,拍着袖子上的粉笔灰,佯怒地瞪着陈雅婷:哼,吃了一肚子的灰哦,我还要吃猪血补补!
陈雅婷说:好啊。眼神却突然凝固了,讪讪地低下了头。杨桃扭头一看,是欧阳泉。妈呀,狭路相逢勇者胜,陈汪汪,你有点出息好吗?你是雷锋诶,轮不到你心虚好吗?
欧阳泉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绿茶,站在阳光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笑得气定神闲:又看到你们了,真好。
他说得自然而然,陈雅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帆布鞋在地上碾啊碾,杨桃快被她气死了,多好的机会啊,展开笑颜,甜甜蜜蜜地说:学长,我帮你画了板报哦,你看看怎么样?要嘉奖我哦!既表了忠心还卖了乖,又让他看到了你俏皮可人的一面,多好。陈汪汪啊陈汪汪,你可真是唉唉唉。
杨桃决心帮陈雅婷挑破这层纸,大咧咧道:学长,这些活儿不赖吧?都是我们陈雅婷干的哦!扬起手中的板报书,连书都是她买的,她
陈雅婷急了,截口道:我我崇拜你。
欧阳泉笑了,杨桃被这个午后蜜糖般的金色笑容弄得一怔,他才十九,却已有种静水深流的气质了,难怪陈雅婷会迷他,好眼光。
那谢谢你们了,我一向不会画画的。欧阳泉望着陈雅婷说,不然我还得再去央人帮我画呢,你知道,高三了,大家都挺忙。
陈雅婷又说不出话来了,她恨自己没用,梦中千百次地想过,如果能和他说上话,自己要说些什么,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做到那样的梦,每次都是期待地醒来,可他真的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到20厘米的距离,她却紧张得手心出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桃急得直跳,可陈雅婷仍然口拙,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才高二,时间多,闲着也是闲着,我
嗯。欧阳泉顿一顿,又说,我很高兴谢谢。
陈雅婷连忙摆摆手:我,我,没事,再说我朋友杨桃,是她画的,我打下手
杨桃郁闷了,陈汪汪啊,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表功?你脑壳进水了吗,是你喜欢他啊,不是我好不好?你把注意力引到我身上来,有什么用处啊!她急急地打断,笑道:学长,你别听她说,都是她画的,我最后添了几笔,刚好被你看见了。她啊,最含蓄了。
欧阳泉点点头,看着她:你们真好。看了看表,我得赶去学生会开会了,等下次见着了,再聊聊天好吗?
好。女孩子们一起回答。等他一走,就闹上了内讧,杨桃指责陈雅婷,你是个大怂包!多好的机会,只顾扭捏了!
陈雅婷不高兴了: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我冲上去就表白,你以为男生会喜欢一个二愣子吗?
男生也不会喜欢有人放冷枪吧。杨桃说,我真搞不懂你,平时做了那么多努力,一到关键时刻就歇菜了。
近情情怯,你个粗人不懂。陈雅婷摸了摸头,虚心地问,换了你,怎么做?
早憋不住了,冲过去就说,哥们儿,我看上你了,成不成,就一句话,说吧!
陈雅婷被逗笑了:即使他先前不认得你?
不,我会想办法让他认得我,天天晃悠,能不认识吗?杨桃说,你下次碰到他了,就这么说,学长,我还不错哦,你考虑过没有?
陈雅婷瞪大眼:你疯了!那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我也要去做,如果感情需要千辛万苦才能得到,我宁可不要,被拒绝了,就再找明主就是了。杨桃不当回事,费老大劲儿争取的,不是我要的感情。
嗯?就要一拍即合?
对,一拍即合。在拉面小馆,两人分享着热腾腾的食物,方才的那些紧张啊、窘迫啊,心跳啊,全都变成了最朴素的吃吃喝喝,汤不错哦?
牛肉太少了点,烦。
牛肉给你,白萝卜给我。
17岁时,杨桃和陈雅婷形影不离,她们两个总是在一起,好的坏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所有的事情都能拿出来说,偶尔也会拌拌嘴,但多数时候还是好得蜜里调油。
下午上课时,杨桃忽然发现,政治笔记本最新的那一页上,有人在她的字迹旁边写了几个字:一行白鹭上青天。她盯着它想了半天,哦,是在形容她的字吧,斜的、向上的,半点儿都不规矩,像要冲破纸张的横杠杠,确实是像在飞。
但问题是,这是谁?他的字也称不上好看,但笔笔含劲,棱角分明,是谁?他还搁了一整套《侠探寒羽良》的漫画在她的抽屉里,是她寻了好久的,呼是谁知道她想看这个?竟跟她是一样的重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