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永远回不去的故乡(1 / 2)

“阿胡拉啊,你们这些聒噪的家伙们,我还没死呢,耳朵已经被你们的叹息声震聋了!”

听到温须靡不满地高声嚷叫,走到门口的宋云和康钵提不由得对视了一下,同时面露惊喜。康钵提心切地推开门,两人都惊了一跳——嗬!满屋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打扮形形色色,有驿馆官员,有王宫使者,有粟特胡商和高昌本地商人,有端着药和饮食的仆从,还有几个穿着鲜艳服饰的龟兹人,看起来像是乐队班主和乐舞伎。人们或站或坐或跪,有的面露戚容,有的垂头哭泣,有的喃喃祈祷,有的向病榻上的温须靡说着什么,似在请求。这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不像是垂死之人的病房,倒像是债主的账房。

宋云和康钵提的出现,让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躺在病床上的温须靡举起手,“哈哈!云阇梨啊,智者云阇梨来了!我的老朋友!”他中气十足地招呼道。

人群为他们让出道。“叔父——!”康钵提顾不上宋云,先快步上前,疑惑地看着温须靡,“叔父,您……好了么?”他伏在病榻前,仔细观瞧着他的脸。

“不要紧张,我的孩子,刚才我只是去了一趟分别之桥,”老胡商慈爱地看着他的侄子,“结果惹上了一场官司,三位审判者的公平之秤出了问题,他们竟然秤不出我到底是善是恶,开始争吵不休,又吵不出个结果来,只好把我放回来了!哈哈!”他孩子般笑着炫耀道,边说还边向宋云递过一个得意的眼风。

侍候在温须靡近旁的是一个年长的粟特仆从,此时正在用麻布为他擦汗,他抬眼示意康钵提,面带哀伤,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

温须靡的整张脸明显已经浮肿,前额平滑,皱纹都铺展开了,皮肤呈现出透明的青白色,双颊上却有两抹异样亢奋的红晕。他没戴帽子,已然秃顶,露出粉白的头皮。一向漂亮的引以为傲的白胡子,蓬乱的纠结在一起,尚有药汁淌下的褐色痕迹。没了锦袍虚帽、鞶革珠宝的衬托和装饰,素白麻布单下,往日颐指气使的老胡商瘦小干枯,如被抽丝的蚕茧,生命力正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消逝……

宋云艰难地撑着杖,在病榻旁坐下来。他的心如一口黑洞洞的枯井。身后,巨大的白鸟再次飞掠而起,白羽之翅再次从他耳边轻柔拂过。

“您应该多休息啊……”康钵提接过老仆手中的麻布,细心为叔父清理干净胡须上的污渍。温须靡闭上眼睛,不吵不闹,安然地享受着他的照顾,一如听话的孩童。可不一会儿,他便眉头紧蹙的推开康钵提的手,脸也痛苦的扭曲着,显得极度烦躁不安。

“太吵了!虽然我喜欢热闹,康钵提,可现在太吵了!让他们都走吧!不要在这里哀悼,不要在活人面前哀悼!哀悼是留给逝者的,我还没有死呢!”他愤怒而无力地说。

康钵提红着眼站了起来,向来客一一施礼示意,众人也沉默着一一还礼,然后相继离开了房间。

有个女孩原本蹲在房间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见众人纷纷离开,突然趁人不备匍匐着爬到病榻边,紧紧抱住了温须靡的脚,请求道:“无所不能的商主啊,仁慈的庇护者,谢谢您安葬了我的母亲,可求您再发发好心救救我们姐弟俩吧!我弟弟擅长弹琵琶,他会成为最好的乐手……”

她的弟弟也地鼠似得快速爬了过来,紧挨着女孩身边跪下,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

“啊……又来了……”病人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好了够了,乐手、乐手!我又不需要乐舞来庆祝死亡!我不是阿胡拉,我也不是庇护者,我也不是无所不能者!我厌倦被你们整天纠缠着,我厌倦透了了!”

仆从过来拖拽二人,但女孩死命地抱住温须靡的脚,嘴里不断哀求着:“求求您!求求您!仁慈的老商主!求您救救我们吧!我们会被卖掉,我们会被分开,弟弟会被打死的!”她的弟弟则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啊,吵死了!会死的……人都会死的……世间只有两件东西最美好——青春和健康……”病人低语着闭上眼睛,再次面露痛苦之色。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无力地挥了挥手,“好了孩子们,不要哭了,临死前就让我再行一次善事吧!康钵提,去找城中那个放高利贷的歪鼻子,那是个比跟踪魔鬼瓦友还要坏的家伙,给这姐弟俩赎身,慷慨大方贵在有始有终,不要留他们在这儿,在这儿他们注定要被卖第二次,让他们跟着乐舞班子去金山吧!”

“老商主,我愿意把我的青春和健康给您!”女孩感激地吻着老胡商的脚。

“如果能得到你的青春和健康,我会不惜拿你的命来换的,姑娘,哪怕我会为此下地狱!可生命之水要是没过顶,也会使人丧命,尤其对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来说……去吧去吧,希望你善待你的青春和健康!记得你曾经誓言把它们给我!”

女孩深深磕了个头,又拉过弟弟要向康钵提磕头致谢,被康钵提伸手拦住了,“放心,我是阿胡拉。马兹达的信徒和他善行与真诚的代言者,就算你是异教徒,我也会履行商主……之言的!”

女孩迟疑地看着康钵提,直到他再次点头确认,这才恭敬地吻了吻他的脚,拖着弟弟站了起来。

宋云见这姐弟俩做龟兹人的打扮,姐姐约十五、六岁,一头辫发,弟弟则是齐耳齐眉的短发,十二、三岁的模样,背着一个布袋子,看形状里面装的乐器应该就是琵琶。俩人都穿着不能蔽体露着四肢的污浊短衣,光着脚,脚踝处明显都有铁链镣铐擦伤的痕迹。

姐姐的眼神悲伤又倔强,透着警惕;弟弟则懵懂胆怯,不敢与人直视,一直躲在姐姐身后,此时犹在低声抽泣。两人的五官很相像,同样弯弯的黑眉,黑亮亮的圆眼睛,浓密的睫毛扑闪,如此面熟——苏仙儿!宋云在姐弟俩的面庞上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龟兹小舞伎!

姐弟俩走出去后,房间里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云阇梨,我从你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温须靡歪过头,拍了拍宋云的手,露出虚弱的笑容。他的皮肤异常滑腻,掌心灼热,指尖却是冰凉的。宋云忙用双手握住,听他继续道:“我知道,您不仅是为了探望我而来,您还想知道什么?”他眼中如往常一般露出一丝狡黠,只是这点彰显他生命力的光点,在他浑浊的双眸中,微弱的如同大风中摇曳的烛火。

——你死后,康钵提能保证长乐公主和魏使的安全么?

——你死后,突厥与魏国的联姻能维持多久的和平?

——还有白羽,那个有着更奇特身份的另一个白羽,你还没告诉我,她在哪里?

——还有刚才的姐弟俩,是否和当年的龟兹小舞伎苏仙儿有关系?

可此时,面对这垂死之人,这些问题宋云又怎能问出口。他努力露出微笑,拍拍病人的手说:“放心,老商主!”

“云阇梨啊,我的老朋友啊,我真的难以割舍这一切啊……”温须靡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每个春天都有它的秋天,每条路都有路的尽头,可云阇梨啊,生命犹如夏天的雨雪那么短促啊,或坐上宝座,或入土安息,人生的悲与喜都不会持续太久,衰老终要与死亡相见!云阇梨啊,我没有您的智慧,我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害怕极了……”

病人的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握一握宋云的手,却没有力气。宋云强忍悲伤,握紧他的手,“老商主,死,不过是生的又一次轮回,我们都将走向路的尽头……愿老商主一念放下,得万般自在!”

“轮回?如果能重新开始一次,就太好了……”他呢喃道。“我本想在一切完结后,带着塔寒回到撒马尔罕,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长兄、我的幼弟都已经离世了,我的次子之罪也完结了吧,我要在那里置办一所庄园,在果园种上金桃树,秋天,金灿灿的果实挂满枝头,香气溢满果园……”

很快,他用一声叹息结束憧憬,“但终究是回不去了!云阇梨,你知道我并不是我侄儿的虔信教徒,但我希望死后能按照教仪举行葬礼,经过神圣的九夜之濯,涤除心身的污秽,在四眼黄狗、黄耳白狗的注视下,把尸体放在寂寞塔上,让眼睛望向东方,让鹰隼啄尽尸肉,让太阳、雨和风使骨殖变白,燃起洁净之火,经过火的焚炼后,再将骨殖收入纳骨器中埋葬……”

他笑着问道:“我纯洁的小萨宝,你能保证污秽邪恶的灵魂进入天国么?”见康钵提点了点头,他自嘲道:“我不相信自己,但我相信你,孩子,就凭你的真诚、纯洁和虔信,三位审判者也会对我网开一面的——”然后又认真地叮嘱道:“我的孩子,把我的纳骨器葬在酒泉郡吧,故乡没有家,我半生都在中国渡过,那里才应该是我该安眠的地方吧!”